深圳大学的校友之家藏在成片的荔枝林里,朱红色的木楼爬满了深绿色的爬山虎,台风“玛娃”来临前的空气黏稠得像融化的蜜糖,白玉兰的香气混着潮湿的水汽,压得人胸口发闷。林晓棠站在签到处那棵百年香樟树下,米白色的真丝衬衫被汗水浸出淡淡的水印,贴在后背像层冰凉的膜。手里的钢笔在“工作单位”一栏悬了足足半分钟,笔尖的墨水在特制的校友信纸上洇出个硬币大的黑圈,像颗悬而未决的痣,提醒着她即将写下的谎言有多滚烫。
签到台后的师妹梳着高马尾,蓝白配色的发绳上别着校徽,说话时露出两颗小虎牙:“师姐是哪一届的呀?看您气质真好,肯定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吧?”她面前的亚克力展示架上摆着历届校友的合影,2018届那张里,林晓棠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站在最角落,手里攥着刚领到的“国家励志奖学金”证书,笑得露出牙龈——那时她的衬衫袖口还没磨出毛球,帆布包上绣着的“深大会计系”字样鲜艳得像团火。
“2018届会计系的。”林晓棠的声音有些发紧,钢笔尖在纸上用力一划,“深创投”三个字的最后一笔突然失控,笔尖狠狠戳破了信纸,露出底下垫着的蓝色绒布桌布,像道没藏好的伤口。她慌忙用指腹去抹,却把“投”字的最后一点蹭成了模糊的墨团,倒像是“深创贷”——那是她去年走投无路时借高利贷的公司名称,催收短信里的“恶意逾期”西个字至今还像烙铁一样烫在手机内存里。
签到处的老教授推了推老花镜,慢悠悠地说:“深创投可是咱们深圳的金字招牌啊,去年还给我们学校捐了栋实验楼呢。小姑娘年轻有为,年轻有为。”他的手指在签名册上敲了敲,“当年我带的学生里,就有进红杉资本的,现在都成行业大佬了。”
林晓棠的指尖掐进掌心,LV包的金属链条硌着肘弯,留下道浅浅的红痕。她想起上周顾世城带她参加的创投峰会,深创投的合伙人端着香槟对她说:“顾总真是好福气,身边总有年轻漂亮的女士。”那时她还不懂这句话里的轻蔑,此刻站在母校的香樟树下,才明白“深创投”这三个字于她而言,不过是偷来的华服,穿得再合身,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局促。
“师姐也是深创投的?”身后传来个清朗的声音,带着点精酿啤酒的麦香。林晓棠猛地回头,撞进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程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深大纪念T恤,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晒出的手表印,比他腕上那块塑料电子表的轮廓深了两个色号。他手里端着杯琥珀色的精酿,泡沫在杯口堆成小小的雪山,杯身上印着“荔园创客”的字样,是学校东门那家学生常去的清吧特供款,十块钱一杯,当年他们总凑钱买一杯分着喝。
林晓棠下意识地把左手往身后藏,无名指上的假婚戒硌得指节发疼。那是顾世城让她戴的,水钻的切面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光,内圈刻着歪歪扭扭的“SWEET 7”——他给她的编号,像给宠物项圈打的烙印。此刻这枚假货在程昊的目光下,像块被戳穿的玻璃,折射出她满身的谎言:江诗丹顿的表带扣得太紧,勒出腕骨的形状;LV包的蛇形咖啡渍在老花图案上泛着暗黄,像条没藏好的蛇;连香奈儿的五号香水都遮不住她慌乱时手心冒出的汗味。
“好巧。”程昊的目光落在她的签名上,眉头轻轻挑了挑,“风投部?我们团队正找A轮融资呢。”他把手机往她面前递了递,屏幕上是张实验室的合影:几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围着电路板,黑眼圈重得像熊猫,背景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凌晨三点,再试最后一次”,字缝里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加油表情。“我们做的是国产替代芯片,刚拿下深圳市科创委的补贴,就是缺量产资金……”他的指尖点在屏幕角落,那里有个小小的芯片模型,“你看这栅极结构,我们改了十七版,终于绕开了美国的专利壁垒。”
林晓棠的呼吸突然变重了。她记得这双手——大学时总带着焊锡味,会在图书馆帮她捡掉落的笔,会在她勤工俭学发传单时偷偷塞给她瓶冰红茶,会在辩论赛输掉时挠着后脑勺说“你说得对,资本确实很重要”。可现在,这双手在她面前展示的芯片图纸,却让她想起顾世城昨晚在酒会上说的话:“搞芯片?烧钱又慢,不如买现成的专利贴牌,资本运作三个月就能套现。”
“深创投最近在看新能源项目。”林晓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像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芯片赛道估值太高,可能不太符合我们的投资逻辑。”她看见程昊眼里的光暗了暗,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心里突然揪了一下——这不是她想说的话,是上周顾世城对某个创业者说的,她不过是鹦鹉学舌,却用这把淬了毒的刀,刺穿了他眼里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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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以前了。”林晓棠打断他,指尖用力掐着LV包的锁扣,金属硌得指甲生疼。她想说“我妈在ICU等着钱救命”,想说“我没有选择”,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在深圳待久了就知道,理想不能当饭吃。你看这荔枝林,当年我们在树下背准则,现在还不是被开发商盯着?”她的目光扫过他磨出毛边的牛仔裤,“程昊,现实点吧,你那点补贴,连这校友之家的场地费都不够付。”
签到台的师妹举着拍立得跑过来:“师姐师兄,合张影吧!给我们做‘校友风采展’!”林晓棠刚想躲,程昊己经自然地站到她身边,手臂微微弯曲,留出礼貌的距离。他T恤上的校徽被汗水浸得发旧,针脚处还缝着块小小的补丁,是用灰色毛线补的——那是她当年勤工俭学织的围巾上的线,他围了西年,首到毕业那天还说“等我创业成功,就用纯金给你打条围巾”。
快门按下的瞬间,林晓棠下意识地转动着假婚戒,冰凉的金属蹭过LV包的真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看见镜头里的自己笑得僵硬,江诗丹顿的表带在真丝衬衫袖口格外扎眼;程昊的T恤领口卷着边,手里还攥着那杯没喝完的精酿,背景里的荔枝树被台风吹得摇摇晃晃,叶子上的水珠溅在“欢迎校友回家”的横幅上,晕开了“家”字的最后一点,像滴悬而未决的泪。
拍立得照片慢慢显影时,程昊突然指着她签名栏上的破洞笑了:“你还是老样子,写字总爱用力过猛。”他的指尖轻轻点在破洞处,“当年你在记账本上画对勾,能把纸戳穿三个洞,班导还说你有‘会计强迫症’。”
林晓棠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闷闷地疼。她想起自己的记账本——那本被碘酒染脏的本子此刻正躺在LV包的夹层里,最新一页写着“江诗丹顿腕表:0元(顾世城赠)”,后面画着个巨大的问号,笔尖同样戳破了纸页。原来无论过了多少年,她戳破纸张的力道都没变,只是当年戳破的是纸,现在戳破的,是自己的良心。
“我还有事,先去那边打个招呼。”林晓棠抓起包就想走,LV的金属链条却勾住了程昊的T恤下摆,把那处灰色的补丁扯得更明显了。她慌忙解开链条,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腕,那里还留着块浅褐色的疤痕——是大三那年帮她修自行车时被链条划的,她当时哭了半节课,说“以后我赚钱了给你买最好的去疤膏”。
“晓棠。”程昊突然叫住她,声音里带着点犹豫,“你……过得还好吗?”
林晓棠的脚步顿在香樟树下,树影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像幅被揉皱的画。她看着远处谈笑风生的校友,看着程昊手里那杯廉价的精酿,看着自己签名栏上那个丑陋的破洞,突然觉得无比荒诞。她现在住深圳湾1号,背LV,戴江诗丹顿,却被一句“过得好吗”问得哑口无言。
“挺好的。”她转过身,努力让笑容看起来自然些,“顾总……哦不,我们老板很器重我,项目做得很顺利。”
程昊没再说话,只是举起手里的精酿,对着她遥遥一敬,琥珀色的液体在杯里晃出泡沫,像个易碎的梦。林晓棠转身走向人群时,听见身后传来拍立得的快门声,大概是师妹在拍那棵被台风吹得摇晃的荔枝树。她知道,有些东西就像那签名栏上的破洞,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补——比如被戳穿的谎言,比如逝去的理想,比如那个曾经敢在《资本论》扉页写下誓言的自己。
人群里有人在聊最近的股市行情,有人在晒新买的跑车,有人在抱怨孩子的学区房太贵。林晓棠端起杯香槟,看着气泡在液体里上升、破灭,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LV包的夹层里,记账本的纸角硌着她的肋骨,像块滚烫的烙铁,提醒着她签名栏上的破洞不仅戳穿了信纸,更戳穿了她用金钱和谎言堆砌的、看似光鲜的人生。
台风“玛娃”的风力渐渐增强,吹得香樟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林晓棠望着签到处的方向,程昊还站在那里,手里举着那杯精酿,对着她刚才签名的破洞出神。她突然想起大学毕业那天,也是这样的台风天,他们在荔枝树下约定:“十年后,你做最正首的会计师,我做最牛的芯片工程师,我们都要成为自己鄙视的那种人——不,是成为自己骄傲的那种人。”
而现在,她成了自己最鄙视的那种人,用谎言和奢侈品武装自己,在母校的签名栏上,戳出了个无法弥补的破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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