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后的清晨，天空像一块被泡发的灰抹布，沉甸甸地压在深圳大冲村的上空。拆迁现场的警戒线歪歪扭扭地挂在断墙上，塑料警戒带被昨晚的狂风扯成了一缕缕，在潮湿的空气里有气无力地摇晃。晓棠坐在顾世城的宾利后座，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真皮座椅上细密的纹路，车窗外传来的机械轰鸣声越来越清晰，像一头潜伏在雾里的怪兽，正一点点撕开村子最后的轮廓。
“怕吗？”顾世城的声音从副驾驶传来，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与窗外的狼藉格格不入。他转过头时，镜片后的眼睛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锐利，“这种场面，你以前没见过吧？”
晓棠扯了扯裙摆，把目光从窗外移开：“拆迁……不都是这样吗？”她的声音有点干涩，昨晚几乎没睡着，台风拍打着窗户的声音总让她想起小时候老家漏雨的屋顶，父亲林大勇踩着梯子补瓦片时，母亲在屋里一遍遍地喊“小心点”。
“当然不是。”顾世城轻笑一声，抬手按下车窗，一股混合着尘土、雨水和腐烂菜叶的气味涌了进来，“大冲村不一样，这块地值两百亿，有些人总想狮子大开口。”他的指尖在车窗沿上轻轻敲击着，节奏与远处推土机的轰鸣莫名地合拍。
车刚停稳，晓棠就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十几台黄色推土机像铁甲怪兽一样蹲在废墟中间，履带碾过碎砖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几个穿着黑色背心的壮汉正围着一间低矮的平房，其中一个手里握着高压水枪的开关，银色的水管在他胳膊上绕了两圈，像条蓄势待发的蛇。
“吴阿婆，最后问你一遍，走不走？”穿黑色背心的头目扯开嗓子喊，他脖子上的金链子随着说话的动作晃来晃去，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着俗气的光。平房门口，一个佝偻的身影紧紧抓着门框，是90岁的吴阿婆，她的头发像一蓬沾了泥的雪，手里紧紧抱着个红布包着的相框。
“这是我的家！”吴阿婆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往前挪了半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人，“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晓棠下意识地想往前走，却被顾世城拉住了手腕。他的手指很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别多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这些人不值得同情，他们早就拿到了远超规定的补偿。”
“可她……”晓棠的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打断。那个穿黑背心的头目突然挥手，握着高压水枪的壮汉立刻扣动了扳机。一道粗壮的水流像白色的鞭子，狠狠抽在吴阿婆身上。老人踉跄着后退，怀里的相框“啪”地掉在地上，玻璃瞬间碎裂。
“我的老头子啊！”吴阿婆哭喊着想去捡相框，却被两个冲上来的壮汉架住了胳膊。她的身体在空中挣扎着，像一片被狂风卷住的枯叶。晓棠眼睁睁看着从相框里滑出来的那张纸，被水流泡得皱巴巴的——那是一张征地补偿协议，签名处的字迹歪歪扭扭，根本不像吴阿婆平时颤巍巍的笔体。
“你们放开她！”晓棠终于挣脱了顾世城的手，踩着高跟鞋往平房那边跑。雨水混着泥泞溅在她的裤脚上，可她顾不上这些。就在她离吴阿婆还有几步远的时候，突然听到“噗”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
她低头一看，一条假牙正浮在路边的积水里，粉色的牙床上还沾着几根灰白的头发。而不远处的断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广告牌，上面印着“高价回收金牙”的红色大字，旁边画着一颗金灿灿的牙齿，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刺眼。
“晓棠！”顾世城的声音带着怒意从身后传来。她回过头，看见他正快步走过来，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那些壮汉听到喊声，动作明显顿了一下，架着吴阿婆的手也松了些。
“顾总。”穿黑背心的头目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小跑着迎上去，“这老太太太不识抬举，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顾世城没理他，径首走到晓棠面前，伸手拂去她肩上的一片碎纸：“跟我回去。”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晓棠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寒意。
“她的协议是假的。”晓棠指着地上那张泡湿的纸，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你们不能这样对她。”
“假的？”顾世城低头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谁告诉你是假的？公证处盖了章的东西，难道还有假？”他弯腰捡起那张纸，随手递给身后的助理，“收起来，让法务部再核对一遍。”
就在这时，被壮汉架着的吴阿婆突然拼尽全力挣脱开来，朝着晓棠扑过来。她的指甲很长，带着泥土，紧紧抓住了晓棠的胳膊：“姑娘，你是林大勇的女儿吧？”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是在黑暗里找到了一丝光，“你爸当年……”
“把她拉开！”顾世城的声音陡然变厉。两个壮汉立刻冲上来，粗暴地扯开吴阿婆的手。老人被甩在地上，后腰撞在一块断砖上，疼得蜷缩起来。
晓棠看着吴阿婆痛苦的表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高跟鞋却踩在了一滩软软的东西上。低头一看，是被推土机碾爆的西红柿，红色的汁液顺着鞋跟往下流，像血滴一样溅在灰色的水泥地上。
“走吧。”顾世城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几乎站不稳。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西红柿汁，又落在晓棠苍白的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晓棠被他半拖半拽地往车那边走，身后传来吴阿婆模糊的哭喊：“你爸的死有问题！钢筋……钢筋有问题啊！”风把老人的声音撕成了碎片，像细小的针，扎进晓棠的心里。她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吴阿婆正被壮汉拖向远处的面包车，她的红布包掉在地上，露出半截黑色的相框边缘。
宾利的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晓棠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眼前却一遍遍闪过吴阿婆的脸，还有那双浮在积水里的假牙，和广告牌上那颗金灿灿的牙齿重叠在一起，形成一幅荒诞又刺眼的画面。
“在想什么？”顾世城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递过来一张纸巾，“擦擦鞋。”
晓棠没有接，只是盯着车窗上的雨痕：“那个阿婆，你认识她吗？”
顾世城启动车子，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大冲村的老住户，以前开过小卖部。”他顿了顿，侧头看了晓棠一眼，“怎么，你认识她？”
“她认识我爸。”晓棠的声音很轻，“她说我爸的死有问题。”
顾世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老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胡话你也信？”他踩下油门，车子猛地往前窜了一下，“你爸当年是意外坠楼，公安局早就定论了。”
晓棠没再说话，只是把目光转向窗外。拆迁现场越来越远，那些推土机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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