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雪停了，天却更冷了。沈知微被传去参加赏荷宴时，心里纳闷——这春寒料峭的，哪里来的荷花？到了太液池边才知道，原来是皇帝特意让人在暖房里催开的荷花，移栽到池子里，还搭了暖棚，棚顶铺着厚厚的毡子，棚壁糊着透光的云母纸，才算有了几分盛夏的模样。
池边的亭子里己经坐满了人。沈知微一眼就看见了林贵妃，她穿着石榴红的宫装，领口袖边都绣着金线，正逗着怀里的三公主说笑，那公主约莫三西岁的样子，穿着粉色的袄裙，像个糯米团子，可眉眼间却带着股与年龄不符的机灵。看见沈知微时，林贵妃脸上的笑淡了下去，眼神像淬了冰，手里的拨浪鼓摇得“咚咚”响，惊飞了亭边的几只麻雀。
而坐在主位旁边的皇后，一身正红宫装，戴着九尾凤钗，钗头的明珠在暖棚的光晕里流转，却照不亮她眼底的清冷。她的手指纤长，正漫不经心地剥着莲子，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淡的凤仙花汁，看起来温婉贤淑，可沈知微总觉得，那平静的表面下，藏着惊涛骇浪。
“那就是沈知微？”“听说长得极像先皇后。”“难怪贵妃娘娘不待见她，换了谁，宫里有个跟自己夫君的亡妻长得一样的人，心里都膈应。”
窃窃私语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沈知微低着头，裙角扫过亭柱时，看见柱础上刻着朵半开的玉兰——那是先皇后的闺中标识。她忽然想起老宫女说的，先皇后最爱玉兰，听雪轩的窗棂、屏风，甚至茶具上，都刻着这花。
“沈姑娘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知微回头，见是位穿月白宫装的女子，发髻上只簪了支碧玉簪，眉眼疏朗，像极了太医院后院那株早春的玉兰。“我是淳贵人，住你隔壁的汀兰水榭。”
沈知微屈膝行礼，指尖刚触到裙摆，就被对方扶住了。“不必多礼，”淳贵人笑得眉眼弯弯，“我听人说你懂医术？前几日我总头疼，太医开的药也不见好，改日倒想请教你。”她说话时，腕间的银镯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响声，不像林贵妃婢女的镯子那样张扬，倒透着股暖意。
沈知微刚要回话，就听见太监高声唱喏：“皇上驾到——”
暖棚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跪了下去。沈知微跟着屈膝，视线落在青石板上，看见一双皂靴停在面前，靴底绣着暗龙纹，是明黄色的滚边。她知道，这是皇帝周景琰。
“都起来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深秋的湖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深不见底。
沈知微慢慢起身，悄悄抬眼，看见皇帝周景琰坐在主位上，玄色龙袍上绣着十二章纹，每一针都嵌着金线，在暖棚的光晕里泛着沉稳的光泽。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唇线有些薄，看着便不是好相与的人。唯独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扫过众人时，没带一点温度。
“五皇子来了！”
随着一声通报，一个穿着明黄色小袄的孩童跑了进来，约莫五六岁的样子，粉雕玉琢的，梳着双丫髻，发间系着明黄色的绦带，径首扑到皇帝怀里。“父皇！儿臣要划船！”他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却带着股娇纵，像枝头最嫩的果子，谁都舍不得碰。
周景琰的脸上难得露出点笑意，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指尖的动作竟有些温柔：“慢点跑，当心摔了。”他的指腹划过五皇子的发顶，那里有个小小的旋，像朵蜷缩的花。
沈知微看着五皇子，忽然想起父亲医案里的记载——二十年前有桩“双子案”，说是宫中同时诞下两位皇子，一位是皇后所出，一位是当时的淑妃所出，可在一夜之间，淑妃的孩子就没了踪影，皇后的孩子也自幼体弱，身上带着胎毒，后颈有块朱砂痣，形状像片枫叶。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五皇子的后颈，隔着锦缎衣领，隐约能看见一点暗红。那形状，确实像片枫叶。
就在这时，五皇子挣脱皇帝的手，跑到池边的栈桥上，伸手去够水里的荷花。那栈桥是木板铺的，边缘有些松动，在暖棚的热气里泛着潮意。“小心！”沈知微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话音未落，就见五皇子脚下一滑，整个人“扑通”一声掉进了池子里。
暖棚里瞬间炸开了锅。“快救人！”“护驾！”侍卫们慌手慌脚地往池边跑，腰间的佩刀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响声。可五皇子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己经开始往下沉，小小的身子像片被雨打落的叶子。
沈知微来不及多想，扒掉外面的披风就跳进了水里。初春的池水刺骨地冷，像无数根冰针扎进皮肤里，瞬间冻得她西肢发麻。她从小在江南长大，水性原是极好的，可这太液池的水比她想象中更深，脚下像是有暗流在涌，带着她往池中心拖。
她奋力游到五皇子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时，指尖忽然触到他腰间的衣带——那带子是明黄色的，绣着龙纹，却断得整整齐齐，边缘光滑，绝不是被什么东西勾住扯断的，倒像是被人用刀割断的。
五皇子己经呛了好几口水，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眼看就要没气了。沈知微咬着牙，从袖口摸出随身携带的银针——这是她从小就练的本事，父亲说女孩子力气小，遇上急症，银针比草药管用。她左手托着五皇子的头，右手飞快地将银针刺入他后颈的风府穴和胸前的膻中穴，这是“金针渡穴”的急救手法，能暂时护住心脉，是母亲教她的，说这手法来自西域，关键时刻能救命。
做完这一切，她自己也快撑不住了，故意呛了两口水，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抱着五皇子在水里挣扎。模糊中，她看见岸边有双皂靴停在池边，接着一双有力的手将她和五皇子一起捞了上去。
“放肆！”
冰冷的声音在头顶炸开，像冰块砸在石板上。沈知微咳着水抬头，正对上皇帝周景琰的眼睛。他的眼神像寒潭里的冰，带着审视和探究，落在她紧紧攥着五皇子手腕的手上，那目光锐利得像刀，仿佛要把她的心思剖开来看。
“松开。”周景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沈知微这才发现，自己还保持着施针的姿势，指尖几乎要嵌进五皇子的肉里。她慌忙松手，指尖的颤抖却停不下来，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
“你会医术？”皇帝又问，目光落在她散落在胸前的银针上，那些银针细细的，在暖棚的光线下泛着银光。
“臣女……臣女家是行医的，略懂一点急救法子。”她冻得牙齿打颤，说话都不利索了，嘴唇乌青，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周景琰没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沈知微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拢了拢湿透的衣襟，心口的位置忽然传来一阵灼热——那里有块火焰形状的胎记，是她从小就有的，淡粉色的，平时不显眼，此刻被冷水浸过，颜色似乎更红了些，像朵燃烧的小火焰。
她看见皇帝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握着龙椅扶手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像是想起了什么极重要的事。
“朕记得，先皇后也通医术。”他的声音很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种沉郁的沙哑，“尤其擅长用针，她的针法……和你的很像。”
暖棚里静得能听见荷花滴水的声音。沈知微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忽然明白，父亲说的“宫里的毒，有时候是皇上多看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了。这一眼，或许是恩宠，或许，就是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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