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2日的夜，浙北市区的雪粒子敲打着落地窗，像无数细碎的盐粒撒在玻璃上。我坐在400平大宅的书房里，指尖悬在机械键盘上方，屏幕上的文档停在第三章末尾——男主在暴雨里砸开初恋家门的情节，卡了整整两小时。
窗外的高档小区亮着零星灯火，暖气顺着 vents 丝丝往外冒，把真皮转椅焐得发烫。我往后靠了靠，余光扫过桌角的相框：陈菲菲穿着婚纱歪头笑，发梢还沾着婚礼上的亮片。这张照片总让我想起她此刻大概在浴室里，水流声隔着两道门飘过来，混着吹风机的嗡鸣，像某种温柔的白噪音。
“男性思维的确是被格式化的。”我对着空气嘟囔了一句，点开浏览器新建标签页。左侧是电商平台的实时交易数据，红色的“+12.3%”在黑色背景上跳，右侧弹出金浩森的微信：“你那男主能不能别总用拳头解决问题？娘们儿唧唧的。”
我笑了笑，敲回去：“你写的战神三天不洗澡还能徒手撕丧尸，就合理？”
他秒回：“我那是爽文，读者就爱看这个。”
确实。作为网文作者，我比谁都清楚“爽点”的公式。但今晚我偏想拧巴一下——那个砸门的男主，其实口袋里揣着离婚协议书，拳头扬起来的瞬间，指节在抖。这种细腻，放在男性角色身上，总被编辑提醒“不够讨喜”。就像现实里，我妈总说“男人别总琢磨些风花雪月的事”，可她不知道，我在麻省理工写的第一封家书，是用代码编的情诗。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陈菲菲裹着浴袍走进来，发梢滴着水。她往我脖子上搭了条毛巾，指尖带着沐浴露的栀子香：“沈彤刚发微信，说这个月稿费到账了。”
“多少？”我转头看她，浴袍领口松松垮垮，露出锁骨上的小痣。
“15600，加了个月度新人奖。”她弯腰看我的屏幕，“又卡文了？”
“嗯，卡在男主的拳头该不该落下去。”
她伸手按在我手背上，指尖微凉：“你高中时跟人打架，拳头举起来，最后是帮对方拍了拍肩上的灰，对吧？”
我一怔。那是高二的事了，隔壁班男生嘲笑陈菲菲是“没爸的孩子”，我把他堵在操场角落，拳头攥得发白，最后却只是扯了扯他的校服：“说话积点德。”
“男人的温柔，不一定是收住拳头。”她替我合上笔记本，“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把拳头变成手掌。”
浴室的水汽跟着她飘进来，在灯光里凝成细小的雾。我望着她走到窗边拉窗帘，浴袍的下摆扫过地毯，像朵盛开的白玫瑰。这大概就是我写不好“标准男主”的原因——现实里的陈菲菲，从来不是等英雄拯救的公主。当年我在悉尼大学念双学位，她在国内一边备考雅思，一边帮我打理刚起步的电商小店，每天只睡西小时，却总在视频里笑：“你安心写论文，这边有我呢。”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是沈彤的视频请求。点开，屏幕里弹出一张堆满零食的脸，她身后的书架上摆着半人高的泡面桶，20岁的姑娘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哥！我稿费破万五了！比你第一本书的时候高吧？”
“高，高多了。”我笑着调大音量，“别总吃泡面，叫外卖记得点个青菜。”
“知道啦！”她突然压低声音，“奶奶刚才打电话，说爷爷进了批新设备，把这个月的酒钱都花光了，还超支了两千。”
我皱眉。爷爷的酿酒铺是老字号，从太爷爷手里传下来的，青砖黑瓦的门脸在县城老街立了快百年。这两年他总说要“与时俱进”，前阵子刚换了恒温发酵罐，这会儿又不知折腾什么新花样。
“奶奶没说什么？”
“能说什么，”沈彤嘬了口可乐，“记账本上画了三个红叉，估计明天要去铺子里‘查账’。对了，妈让你明晚回县城吃饭，爸进了批缅甸酸枝，说要给你打套书桌。”
挂了视频，陈菲菲正对着镜子擦护手霜：“回县城？”
“嗯，我妈这是想孙女了，借我当借口呢。”我起身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你说爷爷那老铺子，一年挣的钱够不够他折腾设备的？”
“爷爷上次来，偷偷跟我说，他想把酿酒的方子做成数字档案。”她转过身，指尖划过我下巴上的胡茬，“说怕以后没人记得怎么蒸糯米才不粘锅底。”
我愣住。那个总说“电脑是年轻人的玩意儿”的老头，居然在琢磨数字档案？
这时，李明泽的电话打了进来，背景音吵得很，能听见王丽娜在喊“儿子别抓猫尾巴”。“浩楠，明晚聚聚？我跟浩森在你家隔壁租了套公寓，刚搬完。”
“巧了，我明天回县城。”
“那后天？”他嗓门大起来，“我带了瓶爷爷送的三十年陈酿，浩森他媳妇做了酱牛肉。”
挂了电话，陈菲菲己经换好睡衣，靠在床头翻我的手稿。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投出一小片阴影。“你说，爷爷超支买设备，奶奶会不会跟他吵架？”她突然问。
“吵了一辈子了。”我躺到她身边，想起小时候在县城，爷爷总趁奶奶午睡偷喝新酿的米酒，奶奶发现了就拿着鸡毛掸子追他，从堂屋追到后院，鸡毛掸子落在身上轻飘飘的，爷爷笑得像个孩子。“我妈说，他们年轻时候，爷爷偷偷把准备买化肥的钱，给奶奶买了台蝴蝶牌缝纫机，奶奶骂了他三天，却每天踩着缝纫机给全村人做新衣服。”
陈菲菲翻过一页手稿，突然笑出声：“你这里写男主说‘我爱你’，居然用的是‘我觉得你很合适’，能不能有点感情？”
“男人有时候就这样，”我抢过手稿，“心里翻江倒海，嘴上像被砂纸磨过。”
她没说话，伸手关掉了床头灯。黑暗里，能听见窗外的雪还在下，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很快又消失在夜色里。“沈浩楠，”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写的那些故事里，有没有一个，是完全按照你自己来的？”
我想了想。麻省理工的凌晨西点，我对着代码哭，因为算出了投资模型的最优解，也因为想家；悉尼大学的毕业典礼上，我用八国语言致辞，下台却只会给陈菲菲发“我想你了”；现在坐在400平的书房里，一边盯着电商数据，一边写着别人的人生，可最想写的，其实是浴室里飘来的栀子香，是妹妹啃着泡面报喜的声音，是爷爷藏在酒坛下的数字档案，是那些被“男性思维”格式化之外，笨拙又温热的东西。
“有。”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在我掌心轻轻画圈，“正在写。”
书房的电脑还亮着，第三章的文档停在那句：“他的拳头悬在半空，雪花落进指缝，突然就想起她总说，冬天的风会把声音吹得很远。”
远处的雪还在下，把浙北的夜捂得严严实实，像个发酵的酒坛，酿着无数没说出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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