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厂长出院的前夜，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晚秋桂花混合的奇异味道，一种告别与新生交织的气息。
林春桃正蹲在父亲林建国生前住过的房间里，整理着他的遗物。
这个曾经堆满了图纸和机械零件的角落，如今只剩下几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和一摞摞泛黄的书籍。
她的指尖拂过书脊，像是在与父亲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突然，她的动作停滞了。
那本蓝皮笔记本不见了。
那本封皮上用钢笔写着“红旗要活，得信年轻人”的笔记本。
林春桃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记得清清楚楚，就在三天前，她还把这本子和父亲的劳动模范证书放在同一个抽屉里。
她猛地拉开抽屉，里面只有证书孤零零地躺着，那片熟悉的蓝色，凭空消失了。
她开始疯狂地翻找，从书桌的每一个缝隙，到床板下的积灰角落，再到衣柜顶上那个尘封的木箱。
没有，到处都没有。
房间里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和纸张被粗暴翻动的沙沙声。
“妈，你看到爸那个蓝皮本子了吗？”她冲出房门，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母亲正在厨房里慢悠悠地熬着粥，闻言茫然地抬起头：“什么本子？你爸的东西不都是你在收吗？”
一股寒意从林春桃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她意识到，这不是一次随意的失落。
恰好，黄师傅端着一碗自己做的酱菜过来探望，一进门就看到林春桃煞白的脸色。
“怎么了，春桃？”老人的声音沉稳而关切。
“黄叔，我爸那个蓝皮笔记本……”林春桃的话说得有些艰难，“找不到了。”
黄师傅脸上的皱纹瞬间拧紧了，端着碗的手都僵在了半空，酱菜的汤汁险些洒出来。
他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哪个本子？是不是写着‘红旗要活’那本？”
林春桃用力点头。
“糊涂！”黄师傅一拍大腿，声音都变了调，“那本子你爸临终前在病床上还攥了整整三天！谁劝都不撒手！你以为里面写的都是些鼓劲的话？我告诉你，那里面还有八七年全厂资产清查的原始数据！每一台机床的折旧，每一笔备用金的去向，你爸都用代码记着！要是……要是这本子流出去……”
黄师傅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林春桃脑中炸开。
她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失窃，这是一场针对她的、无声的战争。
有人要拿这本子做文章，要么用那些陈年旧账毁掉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信，要么就以此为要挟，逼她交出刚刚握在手中的权力。
郑厂长明天就要出院，时间点选得如此精准，就是要在新旧权力交接的最后关头，给她致命一击。
她的手指冰凉，但头脑却在瞬间变得滚烫而清晰。
愤怒和恐慌只持续了三秒，便被一种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她不能乱，更不能自乱阵脚。
“明远，”她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技术科的顾明远，“帮我个忙，立刻去调家属院门房的访客登记本，查最近三天，所有进过我们这个小院的外人记录。”
顾明远没有多问一句，只沉声应下：“好。”
半小时后，顾明远的回电来了：“春桃姐，查到了。近三日，除了咱们厂的熟面孔，唯一登记的外来访客，是前天下午来的，登记名是‘李主任妻弟’，事由是‘给林家送药’。”
李主任！
财务科的李主任！
那个在会上总是阴阳怪气，对她推行的计件工资制度处处掣肘的人。
林春桃挂了电话，又立刻拨给保卫科：“老王，财务科走廊的监控是不是坏了？”
“是啊厂长，上周就坏了，正等零件呢。”
“我知道，”林春桃的声音平静无波，“但我记得档案室隔壁那个旧储物间，为了防潮，去年装过一个独立的摄像头。你帮我看看，前天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有没有什么动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压抑的惊呼：“厂长……你快来看！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进了储物间，虽然看不清脸，但那个身形……太像李主任了！”
一切都对上了。
那个储物间的窗户，正对着林家小院的后窗。
李主任的妻弟负责送药吸引前门的注意力，而他自己，则趁着深夜，从后窗的视野死角潜入，利用某种工具，勾走了放在窗边桌上的笔记本。
报警吗？
不。
没有首接证据，打草惊蛇只会让对方把本子彻底毁掉。
声张吗？
更不行。
那样只会让全厂人心惶惶，正中对手下怀。
林春桃深吸一口气，走到厂广播站，亲自拿起话筒。
她的声音通过老旧的喇叭，传遍了红旗机械厂的每一个角落，清晰而沉稳：“全体职工请注意，现发布一则寻物启事。本人不慎遗失先父林建国同志遗物，一本蓝色外壳笔记本，内有林建国同志关于工厂发展的手稿。此物纪念意义重大，恳请拾到者尽快归还。为表感谢，归还者将获得五十斤精炼油奖励，厂办将为其严格保密。”
消息一出，全厂哗然。
五十斤精炼油，在当时，几乎是一个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
巨大的诱惑，加上“保密处理”的承诺，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激起层层涟漪。
两天后，一个佝偻的身影敲响了林春桃办公室的门。
是维修车间的副主任，吴志强。
他手里拎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白酒，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眼神躲闪，不敢首视林春桃。
“林……林厂长，”吴志强结结巴巴地开口，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和汗味，“我……我老婆昨天夜里打扫卫生，在床底下……扫出来个本子。她说，想起来你爸当年还在一线的时候，锅炉爆炸，是他把你老婆从蒸汽里背出来的，救了她一条命……她说，这事儿，咱不能瞒着良心。”
他把报纸包递过来，手抖得厉害：“我……我一个字都没看，真的！我就是……就是想着那油和红糖……”
林春桃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打开报纸，熟悉的蓝色封皮映入眼帘。
她快速翻阅，封皮完好，纸页一张未少。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要将脑袋埋进胸口的男人，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
她知道，李主任一定许诺了吴志强什么好处，但最终，是五十斤油的现实利益和他妻子那份朴素的感恩之心，战胜了他对李主任的恐惧。
“吴主任，”林春桃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她没有关上办公室的门，而是让声音传到走廊上，“感谢你。拾金不昧，是咱们红旗厂工人的高尚品德。我宣布，给吴志强主任记‘道德积分’十分，凭此积分，可优先兑换一个子弟小学的体检名额。”
门外几个路过的工人听得真切，都投来惊讶和羡慕的目光。
吴志强猛地抬起头，愣住了。
他这辈子在厂里都是个不起眼的角色，被人呼来喝去，这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他感觉自己的腰杆能挺得这么首。
即便如此，林春桃依旧没有完全放心。
她拿着笔记本找到顾明远，让他用技术科最精密的显微相机，逐页比对关键页面的笔迹细节与纸张纤维的氧化程度。
结论很快出来——墨水渗透痕迹、纸张自然泛黄的色泽，都与资料库里林建国的手稿样本完全一致。
是原件，绝无伪造。
心头最后一颗石头落地。
但林春桃知道，这仅仅是防守。
接下来，她要主动出击。
当晚，家属院的晒谷场上，几张桌子被拼了起来，一盏大功率的灯泡悬在头顶，照亮了聚集而来的几十名老工人。
林春桃办了一场临时的“林建国同志事迹夜谈会”。
她没有多说，只是把那本蓝皮笔记本放在了桌子中央。
黄师傅第一个开口，讲起林建国当年如何在没过膝盖的大雪里，带人抢修锅炉，保证全厂冬天有暖气；食堂的刘婶红着眼圈，说她丈夫重病时，是林工帮她这个不识字的人代写了一封又一封的困难补助申请信；就连一向和林家不对付的王秀芬，也低声说了一句：“我爸以前是钳工，他说，林工是全厂唯一一个没让他为了赶工而偷工减料的领导。”
一个个鲜活的故事，从工人们质朴的口中说出。
那本蓝皮笔记本，被一双双粗糙而温暖的手郑重地传递着，像一件被赋予了神圣光环的信物。
月光下，上面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开始发光。
那些可能被用来攻击她的“旧账”，在这些故事面前，变成了林建国一生清白与担当的最好证明。
夜深人散，顾明远帮着收拾东西，轻声问她：“春桃姐，你真不怕有人把本子里的内容拍照传出去？那毕竟是原始数据。”
林春桃摇了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怕什么？我爸写的是实话，我干的是实事。他们想用一本旧账来压垮我，我就让全厂的工人都看看，这本账簿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要让这本子，从他们的武器，变成我们红旗厂的一面新旗。”
她回到家，将那本历经波折的笔记本郑重地放回父亲的遗像前，仿佛完成了一场庄严的交接。
她转身准备去倒水，却没有发现，就在她将笔记本合上的那一刻，最后一页的书脊夹缝里，一张被折叠得极小的纸条，因重力的变化而稍稍探出了头。
那是几行刚劲有力的字，是郑厂长的笔迹：“若春桃读至此，可来我书房取‘改制预案’原件。”
窗户的缝隙里，一阵夹带着初冬寒意的夜风悄然吹入。
那张小小的纸条，在遗像前微弱的光影里，一角被风吹得轻轻颤动，像一只积蓄了全部力量、即将在黎明前展翅的手。
空气越来越冷，一种刺骨的凉意预示着漫长冬季的来临，也让人愈发渴望一丝切实的温暖。
(http://www.220book.com/book/UC6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