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创新工坊挂牌第三天清晨，陈红梅的蓝布工装前襟沾着星点油墨，发辫松松散散垂在背后。
她抱着一摞被揉出褶皱的设计稿冲进旧仓库改建的设计室时，窗台上的搪瓷缸里还泡着昨晚没喝完的凉茶，水面浮着两片干枯的茉莉花。
“小芸、秀娥，把烫金模版搬出来！”她踢开脚边卷成筒的废稿纸，指甲在牛皮纸封面上划出白印，“昨晚我在锅炉房守了半宿，蒸汽温度记在烟盒背面了——”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铁皮。
两个年轻女工揉着发红的眼睛从折叠床上爬起来。
小芸盯着陈红梅眼下青黑的阴影：“陈姐，您都熬了两夜了，要不......”
“要什么不！”陈红梅把最上面一张设计稿拍在木桌上，铅笔稿里的竹叶脉络纤毫毕现，叶尖那滴露珠的反光角度标着三个红圈，“今天必须试机。
春桃说这批’雨后青‘要赶在广交会前出货，咱们工坊头回接大单子......“她突然顿住，手指无意识抠着桌沿的木刺，”不能砸了招牌。“
试机铃在九点整响起。
细纱车间的嗡鸣声里，陈红梅攥着模版的手沁出冷汗。
新调试的提花机转得比往常慢两圈，她盯着布面一点点展开——前半段还好好的，竹叶纹路清清爽爽，可刚织到第三片叶子，机器突然“咔”地发出金属摩擦声。
“停！
停机器！“质检组长李桂兰的大嗓门盖过了机器轰鸣。
她戴着老花镜冲过来，指尖戳向布面：“看这起毛的边！
露珠纹全糊成一团，张力肯定不稳！“
杨小伟猫腰钻进传动箱，额角沾了层机油：“微控器齿轮卡住了。”他抽出齿轮时倒吸口冷气，铜制齿轮边缘有道细如发丝的划痕，“像是被锉刀误磨过，卡进杂质了。”
围在机器旁的工人炸开了锅。
有人小声嘀咕“新工坊就是毛躁”，有人瞥向陈红梅煞白的脸，欲言又止。
林春桃赶到时，正看见陈红梅蹲在地上捡散落在地的设计稿，有张纸被踩了个鞋印，她像护崽的母鸡似的用袖子去擦，指甲都蹭破了皮。
“都围这儿干什么？”林春桃拍了拍杨小伟的肩膀，“拆齿轮，送技术科返修。”她蹲下来，用手电照进传动箱缝隙，光束扫过齿轮轴时顿了顿——轴上粘着一点蓝灰色粉末，和宣传科那台老复写纸的颜色分毫不差。
陈红梅突然站起来，撞得旁边的工具车哐当响：“是我......我昨天调试机器时，看微控器总跳针，想着自己学过点机械，就......”她喉咙发紧，“我拿锉刀修了修齿轮，可能手滑......”
林春桃没接话，转身走向车间角落的签到簿。
泛黄的纸页上，“设备调试记录”那一栏，只有陈红梅的名字歪歪扭扭签了三次，时间分别是凌晨两点、西点、六点。
“去食堂拿碗酒酿圆子。”她对小芸说，又转向李桂兰，“下午三点，质量复盘会，把顾工早年修机器的录像带找出来。”
复盘会开在车间休息室。
李桂兰搬来老电视，屏幕雪花闪了三秒，画面里出现年轻的顾明远——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正蹲在一台老细纱机前，手里攥着枚铜齿轮。
“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录像里的顾明远用细砂纸打磨齿轮，“可你要是急，它比你更急。
上回小王师傅为了赶工调快转速，结果断了三根纱锭——“他突然笑了，”现在想起来，那机器倒像在跟人置气呢。“
陈红梅盯着屏幕，喉结动了动。
她的工装第二颗纽扣没扣，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秋衣，那是她昨天在设计室凑合一晚没换的。
散会时，林春桃叫住要溜的陈红梅。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封皮上“陈红梅 1990届技校优秀作业”的钢笔字有些褪色，边角卷着，像是被反复翻过。
“我在老仓库找设计资料时翻到的。”林春桃翻开第一页，蝴蝶纹的模版设计图用红笔标着“十七版”，“当年你为了雕这只蝴蝶，在钳工室磨了半个月刻刀，手起了泡都不肯停。”
陈红梅的手指刚碰到笔记本就缩了回来，像被烫着似的：“我......我早忘了。”
“你没忘。”林春桃把本子塞进她怀里，“你只是怕再试一次会输。
可输了又怎样？
当年顾工修老细纱机，拆了七次才成功，我在车间学接头，断了三百根纱才出师。“她顿了顿，”我让你当工坊负责人，不是让你补过，是信你能带着新人，把红旗的布织出更亮的光。“
那晚，设计室的灯亮了整夜。
杨小伟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陈红梅抱着图纸从锅炉房出来，头发上沾着白汽，怀里还揣着个铁皮饭盒——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找黄师傅借的蒸汽烘箱，用来给模版做热定型。
第二天清晨，试机铃再次响起。
陈红梅站在提花机旁，这回她没攥着设计稿，而是把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布卷缓缓展开的瞬间，车间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李桂兰举着放大镜凑近，镜片上蒙了层雾气：“竹叶边缘没起毛，露珠的反光......”她突然抬头，眼里闪着光，“分毫不差！”
工人们爆发出欢呼。
小芸蹦起来搂住陈红梅的脖子，秀娥举着设计稿转圈圈，连向来严肃的李桂兰都拍了拍陈红梅的肩：“丫头，这才是‘雨后青’该有的样儿。”
林春桃站在车间门口，看着陈红梅被围在中间，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脸上，那抹笑比记忆里任何时候都亮。
她转身往技术科走，远远就看见顾明远蹲在工作台前，手里正擦拭那枚带划痕的铜齿轮。
“怎么没扔？”她靠在门框上。
顾明远抬头笑了笑，用软布仔细擦过划痕：“留着吧。”他把齿轮放进工具箱，和其他修好的零件摆在一起，“以后带新人时，能讲讲它的故事——关于急，关于等，关于怎么把卡住的齿轮，重新转起来。”
风从厂区穿堂而过，吹得宣传栏上的“全家福”照片哗哗响。
林春桃望着照片里挤成一团的工友，又望向车间方向——陈红梅正举着新织的“雨后青”，布面上的露珠在光下闪着碎钻似的亮，像极了当年顾明远手里那枚泛着暖光的铜齿轮。
齿轮咬住光的瞬间，所有的卡壳、慌乱、犹豫都成了前调。
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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