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交会临时展台的玻璃展柜前,港商陈先生捏着“雨后青”布样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凑近到三十公分处,鼻梁几乎要碰到布面——每片竹叶的叶脉都纤毫毕现,叶尖那颗露珠更是神来之笔,灯光扫过时竟有流动的水光,像清晨刚从竹枝上滚落的晨露,连边缘的晕染都带着潮湿的雾气。
“林厂长,”他喉结动了动,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这工艺...我做了二十年布料生意,头回见。”
林春桃站在展台另一侧,藏青西装的袖口沾着点没擦净的印泥——那是方才签完意向合同时蹭的。
她望着陈先生眼底的震撼,前世记忆突然翻涌:上辈子此时,红旗的仿制品正被兴盛纺织告上法庭,她蹲在派出所调解室里听对方律师念“外观设计侵权”,父亲的药费单在裤兜里硌得大腿生疼。
“老办法加点新心思。”她伸手轻轻抚过布面,指尖掠过露珠时像在安抚活物,“细纱机加装了微张力控制器,纬线密度比常规多了二十根;印花模版我们雕了十七版,最后一版是顾工用放大镜盯着刻的,每颗露珠的弧度都要对光校准三次。”
陈先生突然把布样举到灯光下。
透过半透明的布,露珠的光斑在他手背投出细碎的亮片,像撒了把星星。“这样的东西,”他声音发哑,“兴盛那批‘仿竹叶青’根本没法比。”
林春桃没接话,目光落在展台角落的专利证书上。
红色封皮烫着“实用新型专利”几个金字,右下角“顾明远 林春桃”的申请人名字还带着油墨香——三天前他们蹲在专利局大厅等了六个钟头,顾明远怕她饿,偷偷摸出块桂花糕塞给她,包装纸窸窣响时被审查员瞪了一眼。
“叮铃铃——”
展台后方的BP机突然震动。
林春桃低头看显示屏,是厂里李桂兰发来的:“全厂炸了,速回电。”她抬眼时刚好看见陈先生掏出钢笔,在合同末尾重重签上名字。
红旗纺织厂的宣传栏前围了三层人。
刘婶踮着脚,把市报头版举得老高,嗓门比平时大了两倍:“’红旗纺织以原创设计夺外贸先机——‘哎哎小王你挤什么?
没看见这写着’细纱车间女工逆袭成改制先锋‘吗?“
黄师傅挤到最前头,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指颤巍巍点着照片里的林春桃。
照片是今早记者抓拍的,她站在展台前,身后“雨后青”布样垂落如瀑,嘴角带着点没来得及收的笑。“老林啊,”他对着宣传栏轻声说,喉结动了动,“你闺女把红旗织活了。”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春桃厂长回来啦”,二十来号人唰地转头。
林春桃刚跨进厂门,蓝布衫下摆还沾着广交会的地毯毛,就被王姐一把拽住胳膊:“可算回来了!
桂兰说你要搞什么创新工坊?“
“先不聊这个。”林春桃笑着抽出手,目光扫过人群里发亮的眼睛,“明远呢?”
“在技术科翻旧图纸呢!”刘婶挤过来,手里的报纸折出了印子,“那孩子自打你去广交会,就没出过资料室门。”
市技校档案室的木窗吱呀响着。
顾明远弯腰从旧档案柜最底层抽出一本泛黄的名录,封皮上“1990年学生作品展”几个字褪成了淡灰色。
林春桃凑过去,指尖在“陈红梅”三个字上停住——旁边贴的小照片里,姑娘扎着麻花辫,眼睛亮得像星子,作品简介写着“《竹露》设计一等奖”。
“她后来分到厂办当文员。”林春桃声音放轻,像怕惊着纸页里的时光,“前世我被王秀芬陷害时,她偷偷把考勤表藏在女厕水箱里;95年外贸危机,是她翻出二十年前的设计稿,说‘或许能改改’...可没人听。”
顾明远的指节抵着桌沿,指腹还留着刻模版时的细痕。
他盯着照片里陈红梅的眼睛,突然想起三天前在资料室捡到的明信片——墨迹晕开的地方,原来是一滴泪。
“咱们的新品线,让她牵头设计组。”林春桃把名录合上,封皮扬起些微尘,“她不是坏人,是被时代掐灭了光。”
顾明远抬头时,阳光正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
他忽然想起重生那天,她蹲在车间角落哭,肩膀抖得像被风雨打湿的竹枝;此刻她眼里的光,比二十年前更亮。“好。”他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厂庆会的礼堂坐得满满当当。
林春桃站在主席台上,目光扫过第一排的郑国栋老厂长——他鬓角全白了,正用手帕擦眼镜;扫过第二排的黄师傅——他把新厂牌擦得锃亮,别在最显眼的位置;扫过最后排的陈红梅——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手指绞着衣角,眼睛却亮得惊人。
“红旗要走远,不能只靠几个人拼命。”她举起话筒,声音穿过扩音器在礼堂回荡,“所以今天,我们成立‘青年创新工坊’,首任负责人——”她看向陈红梅的方向,“陈红梅同志。”
掌声像炸雷般响起。
陈红梅站起来时撞翻了椅子,她扶着桌沿往前走,每一步都像在踩云。
接过聘书时,她的手在抖,聘书纸页发出细碎的响:“春桃...谢谢你没把我推出去。”
“该说谢谢的是我。”林春桃握住她的手,掌心能摸到陈红梅指根的茧——那是当年学设计时刻模版磨的,“是你让红旗的布,有了魂。”
散场时天己经黑了。
顾明远牵着林春桃往后山走,工具包在他身侧晃荡,里面装着他磨了半个月的铜齿轮。
山风带着点秋凉,吹得林春桃的发梢扫过他手背。
“到了。”他停在老槐树下,月光从枝桠间漏下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霜。
他从工具包掏出铜齿轮,齿轮边缘还留着打磨的细痕,中间刻着“明远·春桃 1993”,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刻刀一笔一笔“啃”出来的。
“我不会说漂亮话。”他喉结动了动,“但这一生...我只想和你一起,修好每一台机器,织好每一块布。”
林春桃望着他手里的齿轮,忽然想起前世临终前,他攥着她的手说“我没保护好你”。
此刻他的掌心还带着机油的味道,齿轮在月光下泛着暖黄的光,像颗跳动的心脏。
她靠在他肩上,山下的红旗厂灯火通明,细纱机的嗡鸣像首温柔的歌。“好,”她轻声说,“那咱们织到老。”
风拂过新挂的厂牌,“红旗纺织厂”五个字在月光下泛着露珠般的光。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是拉着“雨后青”的货车要出厂了,车斗里的布卷裹着防潮布,像堆着满车的星星。
青年创新工坊挂牌第三天清晨,陈红梅抱着一摞设计稿冲进技术科。
她鬓角沾着晨露,眼睛亮得惊人:“明远,春桃!
我昨晚梦见...梦见用提花机织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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