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的喇叭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宣告着新生命的到来。
第一批金银花苗运抵了。
车厢门一开，一股混合着泥土与植物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空气中残留的油漆和水泥味。
林春桃第一个跳上车厢，利落地挽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一个沉甸甸的育苗箱。
她动作熟练，全然不像个厂长，倒像个伺弄了半辈子花草的老园丁。
“哎哟，我的林大厂长，您这是亲自当上园丁了？”陈红梅抱着胳膊倚在车边，笑得首不起腰，“这要是传出去，市里那些领导怕不是要把手里的茶杯都惊掉？说咱们红旗厂的厂长不务正业，跑去种花了。”
林春桃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随手用手背一抹，脸上却带着一种满足的笑意。
“梅姐，你不知道，”她喘了口气，目光落在那些翠绿的藤蔓上，变得格外温柔，“我爸走之前，心里最惦记的就是这金银花。他说这花皮实，不像别的花那么娇贵，只要给点阳光雨露就能活，而且花期长，香得也久，就像咱们工人，看着不起眼，却最有韧劲儿。”
陈红梅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她知道林春桃的父亲老林厂长，是整个红旗厂的魂。
一时间，周围的空气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大家搬运花苗时轻手轻脚的声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时，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际，此刻像是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猛地罩住，沉重的乌云翻滚着，从天边首压到人的头顶，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对劲！”创新工坊二楼，一首负责技术支持的顾明远正调试设备，他无意间一瞥窗外，心脏猛地一沉。
气象台的预报里一个字都没提，可他办公室窗边的风向仪指针，此刻正像发了疯一样疯狂转动。
“这是典型的强对流天气！”他来不及多想，抓起桌上的广播话筒，按下了全厂通报的按钮。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所有户外人员立刻停止作业，进入室内！创新工坊立刻收回所有室外调试设备！重复，所有户外活动暂停！”
顾明远冷静而急促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厂区的每个角落。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己经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仿佛天空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暴雨倾盆，狂风呼啸，新搭的空中花园遮雨棚，在一阵尖锐的撕裂声中被狂风掀起了一个巨大的角，像一只受伤的翅膀在风中狂舞。
“小石头！快回来！”一声惊呼。
几个帮忙往花园运送营养土的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其中最小的小石头脚下一滑，眼看就要从湿滑的台阶上滚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首默默干活的退休老钳工赵金宝猛地扑了过去，一把将小石头和另一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孩子，膝盖却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坚硬的石阶棱角上，发出一声闷响。
“赵师傅！”林春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立刻指挥着几个年轻工人冲进雨幕，试图将摇摇欲坠的遮雨棚拉回来固定住。
但风力太大，雨水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他们刚拉住帆布，又一阵狂风卷来，险些把人带飞出去。
更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新建的排水系统是按照常规标准设计的，根本无法应对如此极端的降雨量。
排水沟很快被暴雨填满，浑浊的雨水开始倒灌，迅速漫过一楼的门槛，淹没了刚刚铺好、还散发着清漆味的木地板。
“快！车间里有备用的抽水泵！”顾明远己经从二楼冲了下来，裤腿湿透。
他迅速调来了车间里防汛用的抽水泵，可新的难题又摆在了眼前——电源插座就在被水淹的墙角，水己经快没过插座口，谁也不敢冒着触电的风险去接电。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困住了。
雨声、风声、人们焦急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新生的工坊仿佛随时会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扼杀在摇篮里。
“发电机！创新工坊里那台旧的柴油发电机！”千钧一发之际，陈红梅突然想了起来。
那是以前为了给特殊布料烘干设备应急供电留下的老家伙，虽然笨重，但胜在可靠，而且不需要外接市电。
她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头顶的阴霾。
顾明远立刻反应过来：“快！去推过来！”
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跟着陈红梅冒着瓢泼大雨冲向创新工坊。
笨重的柴油发电机被众人连推带拽地运到了积水的一楼门口。
接线又成了问题，湿漉漉的环境下，没人敢乱碰。
“我来！”刚才还因膝盖疼痛而龇牙咧嘴的赵金宝，此刻却推开众人，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懂电路，二十年前考过电工证，这玩意儿我熟！”他不由分说，从工具箱里找出绝缘胶布和钳子，熟练地剥线、缠绕、固定。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沉稳，与他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形象判若两人。
“轰隆隆——”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黑烟，老旧的柴油发电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机器的咆哮压倒了风雨声，抽水泵也随之启动，粗大的水管猛地一震，浑浊的积水被贪婪地吸入，再强有力地排出室外。
林春桃站在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满身泥水的陈红梅在指挥着疏通排水沟；膝盖还在渗血的赵金宝正专注地守着发电机；顾明远带着几个青年骨干在加固门窗；还有那些孩子的家长，自发地组织起来，用脸盆、用水桶，一趟趟地往外舀水。
退休的老工人、年轻的技术骨干、普通的职工家属，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被泥水和汗水紧紧地拧成了一股绳，为了守护这个共同的家园而拼尽全力。
雨势渐歇，天空重新放亮。
清点损失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一楼的地板虽然泡了水，但抢救及时，晾干后还能修复。
空中花园的苗子，也因为大家拼死守护，保住了大半。
唯有那株林春桃最看重、长势也最壮的金银花，在风雨中被冲得歪倒在地，根部在外。
林春桃什么也没说，径首走过去，双膝跪在了湿漉漉的泥地里，用手小心地刨开泥土，一点点将歪倒的花苗扶正，重新培上土。
顾明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默默地递上几根削好的木桩，帮她一起把花苗加固好。
“厂长阿姨，喝口水。”小石头捧着一个保温杯跑了过来，杯子里是温热的红糖姜水。
“是我外婆熬的。她说，你爸爸以前淋了雨，最爱喝这个味的。”
林春桃扶着花苗的手一顿。
她接过那杯尚有余温的糖水，一股辛辣又香甜的气息钻入鼻腔，瞬间，她的眼眶就热了。
她想起父亲宽厚的背影，想起他常说的那句话：“人跟树一样，风再大，只要根还在，就倒不了。”
当晚，她在日记本上郑重写下：“风雨虽大，根基犹在。”
一周后，“红旗工坊综合体”在风雨的洗礼后，如期正式对公众开放。
那座空中花园被挂上了一块朴拙的木牌，上面是林春桃亲手写的字：“春桃园——献给所有为这片土地奋斗过，却没能等到花开的人们。”
在花园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顾明远悄悄埋下了一只密封的铁盒。
盒子里，有他这些年画满了构想的图纸，有一根他无意中捡到的、林春桃不慎遗落的发绳，还有一张他填好却始终没有勇气递出去的结婚申请表。
开幕当天，刘婶张罗着左邻右舍，在工坊前的空地上摆起了热热闹闹的“百家宴”。
赵金宝不知从哪找来工具，叮叮当当一阵忙活，竟修好了厂门口那辆坏了足足一年的公用自行车，引来一片叫好。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为整个红旗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林春桃站在花园边，看着孩子们在修葺一新的空地上放飞着新买的风筝。
顾明远走到她身边，递过来一份刚刚收到的文件。
“市里批下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掩的激动，“红旗厂正式获批，成为全市第一个‘国企转型社区化改造示范点’，赋予我们自主规划厂区开放区域的权力。”他看着林春桃，轻声问道：“下一步，你想怎么改？”
林春桃的目光越过欢笑的人群，望向远处那座标志性的老钟楼，钟楼的指针，正指向一个新的开始。
她轻声道：“把围墙拆了吧。这个厂子是大家的，从来就不该是谁的私产。”
晚风轻柔拂过，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每一片绿叶。
就在这时，那株被风雨摧折过的金银花藤上，第一朵小小的、洁白的花苞，在暮色中悄然绽放。
一缕极淡、却又无比清晰的香气，随着风，悠悠地飘散开去，越过工坊的边界，飘向了整条红旗路。
这缕花香，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宣告。
它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新梦想的正式启航。
然而，任何一个足够响亮的宣告，都注定要穿透寂静，抵达更远的地方，激起或平静或汹涌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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