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的红头文件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红旗厂激起的涟漪,终于在第三天汇成了滔天声浪。
这一天,林春桃召集了全厂职工大会。
她没有选择在宽敞的大礼堂,而是站在了尘絮飞扬的细纱车间门口。
阳光穿过高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瘦削的身影显得异常坚定。
她的身后,是刚刚挂上的“红旗共享园区规划图”,崭新的铜版纸在微风中微微颤动,与身旁那堵历经三十年风雨、砖色暗沉的围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精准的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同志们,街坊们,”她指着厂区东侧那道一眼望不到头的红砖墙,“从明天起,这里,不设岗、不设卡。自行车能穿,孩子能跑,街坊邻居能首接进来,买几尺布头,或者到咱们食堂,打一碗热汤。”
话音刚落,台下瞬间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仿佛要将车间的屋顶掀翻。
“疯了吧!”电工班的杨小伟第一个跳了起来,他那张总是带着油污的脸涨得通红,“厂子连个门都没有了?咱们那些进口的纺纱机、精密的零部件,万一丢了坏了,谁负责?林厂长,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他的质问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人群中的不安和疑虑。
就连一向沉稳、作为技术副厂长的顾明远,也紧紧皱起了眉头,他压低声音,凑到林春桃身边:“春桃,太急了。安保方案和应急预案都还没做完,至少要等监控摄像头和报警系统全部到位再说。”
林春桃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困惑、或担忧的脸,她没有去辩解设备安全,也没有去谈论预案流程。
她只是缓缓地、清晰地说了一句:“从前,我们守的是这堵墙。从今天起,我们要守的,是人心。”
人心,一个虚无缥缈的词,却比那堵红砖墙更加沉重。
当晚,夜色如墨,三两点疏星挂在天上。
林春桃刚回到家属楼下,就被几个人影堵住了去路。
为首的是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仓库保管员的刘婶,她身后还跟着三名家属代表,个个脸上都写满了“不答应”。
“林厂长,你下来,我们有话跟你说!”刘婶的嗓门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林春桃下了楼,没有丝毫意外。
“你们年轻人图新鲜,搞什么共享园区,我们老婆子不懂。”刘婶往前一步,言辞恳切又带着一丝埋怨,“可我们懂的是,这厂区晚上连路灯都没几盏,黑灯瞎火的,拆了墙,不就是明晃晃地给贼引路吗?我们这些老姐妹,晚上都不敢出门遛弯了!”
身后几人也纷纷附和,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却又实实在在的担忧。
林春桃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一句。
等她们说完了,她才温和地开口:“刘婶,各位阿姨,我跟你们争辩没用。这样,我请你们明天帮我一个忙,清晨五点,到厂门口替我蹲守一次,好不好?”
刘婶几人面面相觑,满腹狐疑,但看着林春桃诚恳的眼神,还是将信将疑地点了头。
次日清晨五点,天还未亮,寒气逼人。
刘婶和几个老姐妹裹紧了棉袄,哈着白气,准时出现在厂门口。
她们亲眼看到,一辆颠簸的农用三轮车“突突”地驶来,停在门岗前。
司机老李——一个常年给厂里送棉纱的周边菜农,熟练地从车斗里搬下二十几筐水灵灵、还带着泥土气息的新鲜韭菜。
“林厂长说了,以后我们这些菜农,可以首接开车进厂里摆早市。”老李一边搬着菜,一边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省了中间贩子那一道,我们多卖点,你们也买得便宜。这不,今天头一回,给大家带点新鲜的!”
刘婶和几个老姐妹彻底愣住了。
她们看着那些鲜活的绿意,闻着清新的菜香,一时间竟忘了寒冷。
刘婶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身边的人:“这……这也算拆墙?”
正月初九,黄历上写着:宜动土。
拆墙仪式正式开始。
市局的周建国代表领导前来剪彩,他言简意赅的讲话刚刚结束,巨大的铲车便发出轰鸣,铁臂高举,朝着那堵老墙缓缓推去。
“住手!”
一声尖利的呐喊划破了喧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退休老工人王秀芬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猛地从人群里冲出来,张开双臂,死死拦在铲车前面。
她手里高高举着一张被塑封过、己经泛黄的纸,是《红旗纺织厂厂规》的复印件。
“厂规第一条写得清清楚楚:‘生产重地,闲人免入’!”王秀芬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这墙是建厂时第一任老书记带着我们亲手砌的!你们现在推倒它,就是砸我们红旗厂的祖宗饭碗!”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杨小伟急得想上去拉人,却被林春桃抬手制止了。
林春桃一步步走到王秀芬面前,没有一丝不耐。
她从王秀芬颤抖的手中,轻轻接过了那张承载着历史的纸,用指腹温柔地抚平上面的褶皱,仿佛在触摸一位老人的皮肤。
然后,她转身,对着扩音喇叭,声音清晰而沉静:
“王姐,这条规矩,我八岁的时候就能倒背如流。可是,您还记得,当年在这张纸的背面,大家伙儿用铅笔悄悄写了些什么吗?”
说着,她将那张纸翻了过来。
纸页的背面,一行歪歪扭扭却笔力深重的铅笔小字赫然在目:“亲人来了,门要开。”
那是第一代红旗厂工人,是李桂兰那一代人,在某个思念远方亲人的午后,自发添上的一句话。
它不成规矩,却比任何规矩都更深入人心。
王秀芬怔怔地看着那行字,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水汽。
她想起了当年,丈夫在车间加班,外地的父母第一次来看她,就是被这堵墙和那条“闲人免入”的规矩挡在了外面,在寒风里等了足足两个小时。
后来,才有了这句不成文的“规矩”。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高举的手臂无力地垂下。
铲车再次轰鸣,推倒了第一段围墙。
阳光第一次毫无阻碍地,照进了这片被隔绝了三十年的土地。
到了中午时分,东墙己经被拆出了一个十多米宽的豁口。
一首沉默地站在人群中的下岗工人赵金宝,默默地推着他那辆叮当作响的修车摊子,走到了豁口旁。
他熟练地支起帆布棚,挂上了一块自己用木板新刻的牌子:“红旗便民修车点”。
他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给一个旧车胎拧着螺丝,嘴里却低声嘟囔着,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以前总觉得,墙外面就是外人。现在才知道,这墙里墙外的,都是街坊。修一辆车,也是修一份情。”
他的举动像一个信号。
几个同样下了岗、平日里只能零散打些短工的老工人见了,也陆陆续续地从家里搬出了自己的家伙事儿。
补锅的、改衣服的、焊铁架子的……他们沿着残存的墙根,竟自发地连成了一条充满烟火气的“民生小街”。
然而,傍晚收工时,新的麻烦又来了。
顾明远拿着一张地下管网图纸,脸色凝重地找到了林春桃:“出事了!图纸有误,我们新接入的市政排水主管,正对着豁口下方的地基。这个位置土质松,现在又是的,一旦遇上暴雨,水流倒灌,豁口两边的地基必定会塌陷!”
他立刻要求施工队连夜回填加固,可林春桃的回答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急着埋管,”她看着那片的、凹凸不平的土地,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旁人看不懂的光,“先让这块地,就这么空着,空三天。”
她转身找到妇联主任陈红梅,让她去组织厂里的孩子们,用彩色粉笔,就在这片的“危险地基”上,画一幅他们心中的“未来地图”。
第二天,那片原本象征着危险和失误的土地,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画布。
孩子们趴在地上,用稚嫩的小手画着:一个红色的圆圈是未来的花坛,一条蓝色的曲线是蜿蜒的步道,几个黄色的圆点是给行人准备的饮水站。
年级最小的小石头,在正中央画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太阳,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照得见影子的地方,就不黑。”
第三天清晨,周建国带着两位市规划院的专家再次来到红旗厂。
他本意是想在看到实际困难后,劝说林春桃暂缓拆墙的后续工作。
可车刚到豁口,眼前的一幕让他们都愣住了。
上百名职工和家属,正自发地提着白灰桶,拿着大大小小的刷子,给剩余的、斑驳的围墙涂上崭新的白漆。
阳光下,那片白色显得格外耀眼。
而最让他震惊的是,曾经以死相逼的王秀芬,此刻正稳稳地站在一个半高的梯子上,手里握着一支饱蘸墨汁的毛笔,一笔一划,在雪白的墙面上,写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欢迎回家。
一位头发花白的规划院专家看得出神,他扶了扶眼镜,低声对身旁的周建国说:“周局,我看了几十个国企改革方案,别的厂都在绞尽脑汁地画经济账,算投入产出比。你们红旗厂……你们这儿,是在画一本‘人心账’啊。”
东风吹过新开的豁口,卷起一片孩子们游戏时遗落的碎布风筝,轻飘飘地越过墙头,飞向不远处金银花盛开的方向。
那道被推开的豁口,仿佛成了一只巨大的风箱。
东风贯穿而过,第一次,将红旗厂食堂里炖煮的肉香,混着机油与棉纱的味道,不由分说地吹进了墙外那条沉寂了三十年的老街巷里。
(http://www.220book.com/book/UC6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