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斯趴在冰面上，雪粒像碎玻璃碴子打在脸上。他己经保持这个姿势半小时了，呼吸在防寒面罩上结出白霜，又被他用体温慢慢烘化。
身下是鄂霍次克海的冰层，厚达三米，却能听见冰层深处传来的呜咽——那是被冻住的暗流在挣扎，像困在铁壳里的巨兽。视线尽头，那艘搁浅的日本货轮像具锈蚀的棺材，船身一半陷在冰里，烟囱斜斜指向铅灰色的天空，挂着的冰棱足有成年人胳膊粗。
“第七个。”刘易斯的喉结动了动，声音被面罩闷成含混的气音。
他看见货轮的舷梯上走下来个佝偻的身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和服，手里攥着根磨尖的钢筋。是个老人，估计六十岁往上，每走一步都要在冰面上顿一下，钢筋戳出的小冰屑在风里打旋。
老人走向船尾右舷的位置，那里的冰层有块明显的凹陷，像被什么东西反复砸过。刘易斯拉低护目镜，瞳孔在骤然变暗的光线里缩了缩——凹陷处的冰面比周围薄至少半米，能隐约看见下面墨绿色的海水在缓慢流动。
“佐藤这老东西，选的地方真他妈精准。”他摸了摸腰间的军用匕首，刀柄缠着防滑的布条，是母亲生前给他缠的。十年了，布条磨得发亮，却还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和这零下五十度的世界格格不入。
货轮上突然传来争吵声，风把声音撕得破破烂烂。刘易斯调整呼吸，将心跳压到每分钟六十下以下——这是父亲教他的，泰拳里的“静息术”，越是危险，越要让血液像冰下的暗流一样沉稳。
他看见那个叫佐藤的男人出现在甲板上，穿着件黑色的皮大衣，手里举着个铁皮喇叭。佐藤以前是海啸救援队的队长，刘易斯在北方基地时听过这人的名字，据说当年救过两百多个人。
“公平！我们讲的就是公平！”喇叭的电流声刺得人耳膜疼，“谁能从冰窟窿里捞上罐头，谁就有资格多领一勺燃料！小林先生年纪大？可昨天小林先生还偷了半块压缩饼干，是不是？”
人群里没人说话，只有风卷着雪沫子打在每个人的面罩上，发出沙沙的响。刘易斯数了数，甲板上总共二十一个人，有三个孩子，最小的看起来才西五岁，被一个女人用围巾裹在怀里，只露出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正盯着老人走向冰面的背影。
“爸以前说，救人的人，最容易变成害人的。”刘易斯的拇指着匕首柄上的刻痕，那是母亲的名字，用日文刻的，笔画被十年的汗水浸得发黑。
他看见老人蹲下身，用钢筋在薄冰上画圈。圈画到第三圈时，冰面突然“咔”地响了一声，像骨头断裂的脆响。老人的肩膀猛地一颤，却没回头，只是把钢筋插进冰缝里，开始用力撬动。
佐藤在甲板上鼓起了掌，掌声被风揉成细碎的噪音。“看看！这就是武士道！”他把喇叭凑到嘴边，“谁要是像小林先生这样勇敢，今晚就能到轮机舱睡觉，那里有暖气！”
刘易斯突然想起父亲临死前的样子。也是在一艘船上，不过是艘破冰船，被困在白令海峡的冰海里。父亲发着高烧，却非要教他怎么判断冰层厚度：“看冰裂纹的走向，放射状的危险，平行的相对安全。还有，听声音，闷响是冻得结实，脆响……就得跑了。”
“咔嚓——”
脆响再次传来，这次更清晰。老人脚下的冰面突然塌下去一块，足有脸盆大，墨绿色的海水涌上来，瞬间在冰面上凝成细碎的冰晶。老人惊叫一声，往后一仰，后脑重重磕在冰上。
甲板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风都好像停了半秒。
佐藤举着喇叭的手放了下来，皮大衣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没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冰窟窿的方向。
老人挣扎着爬起来，额头上的血珠刚冒出来就冻成了小红点。他看了眼甲板上的人群，又看了看那个冰窟窿，突然把钢筋狠狠插进冰里，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往下压。
“轰隆！”
这次是真正的破裂声。半平米见方的冰面彻底塌了下去，海水涌出来的瞬间，老人半个身子己经探了进去，手里死死抓着个漂浮的罐头盒。
“抓到了！我抓到了！”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拼命想把罐头往冰面上甩，可海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拉他，他的腿在水里扑腾着，溅起的水花立刻变成了冰碴。
佐藤转身走进船舱，没再看一眼。
人群里有个女人突然尖叫起来，是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佐藤！你不是人！那是你亲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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