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顶层的自习区，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惨白的节能灯管在天花板上投下冰冷的光，照亮一排排沉默的、被厚重隔板分割开的独立座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陈旧纸张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沉寂。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和偶尔响起的、被刻意压低的翻书声，证明时间还在流淌。
秦宇缩在最角落的一个隔间里，脊背僵硬地抵着冰冷的塑料椅背。面前摊开的，依旧是那本如同天书般的《宏观经济学导论与习题精解》。纸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群躁动不安的黑色蚂蚁，扭曲爬行，无法构成任何有意义的图形。
下午阶梯教室的那一幕，如同循环播放的默片，在他脑中反复上演——沈星瑶冰冷审视的目光，那句淬毒的“献殷勤”，林薇慌乱逃离的背影，周围同学探究的视线……每一次回放，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自尊。胃里因为饥饿和巨大的精神消耗，传来一阵阵空洞的、带着烧灼感的绞痛，搅得他心烦意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他烦躁地丢开笔，那支廉价的塑料中性笔在光滑的桌面上滚了两圈，撞到隔板边缘，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他抬手用力揉搓着发胀的太阳穴，指腹下是冰冷的皮肤和清晰的血管搏动。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一点点漫过他的胸口，带来令人窒息的沉重。
家教……这份寄托了他唯一希望的兼职，此刻看起来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连最基础的理论都啃不下来，怎么去教别人？拿什么去挣那点微薄的、却足以让他暂时喘息的生活费？难道真的只能像条摇尾乞怜的狗，永远被沈星瑶的契约锁链拴着，在她心血来潮的使唤和刻意的羞辱中苟延残喘？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瞬间点燃了他胸腔里压抑己久的怒火和不甘！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不！他绝不甘心！可现实的冰冷铁壁，又将他所有的挣扎狠狠撞回。愤怒和无力感在他体内激烈冲撞，烧得他眼眶发红，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是高跟鞋那种清脆的、带着目的性的敲击，也不是运动鞋拖沓的摩擦。是一种几乎被厚重地毯完全吸收的、柔软的平底鞋底落地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地面。
秦宇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惊弓之鸟。他猛地抬起头，带着一种近乎应激的警惕，锐利的目光扫向隔间入口的方向。
是沈星瑶派来的人？还是……又一个来看他笑话的？
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是一个匆匆掠过的、极其模糊的侧影。
纤细的身影，穿着圣樱学院洗得有些发白的夏季制服裙，浅蓝色，裙摆下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后，微微低着头，步履快而轻，像一道无声的、被图书馆巨大阴影吞没的影子，迅速地消失在两排高大书架构成的狭窄通道尽头。
叶诗雨。
又是她。
秦宇紧绷的神经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瞬间被一股巨大的烦躁和……莫名的恼火攫住！又是这种神神秘秘！又是这种不声不响！她到底想干什么？一次面包和水，是巧合？是怜悯？那这次呢？她是在暗中观察他？观察他的狼狈和挣扎？还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被施舍的可怜虫？
一股被窥视、被怜悯的羞耻感混合着无处发泄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他几乎想立刻追出去，揪住那个沉默的影子，质问她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最难堪的时候？为什么要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提醒着他的失败和窘迫？
但他不能。这里是图书馆。他不能制造任何动静，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他只能死死地咬着后槽牙，将那股翻腾的怒气和屈辱感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化作胸腔里一团灼烧的闷火。他烦躁地收回目光，重新落回那本令人绝望的习题集上，试图将那个飘忽的蓝色身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然而，就在他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书页上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
自己桌面的右上角，靠近隔板边缘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小小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白色的便签纸，边缘裁剪得很整齐，安静地躺在冰冷的灰色桌面上，像一个突兀的、沉默的闯入者。
秦宇的心脏，毫无征兆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又是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强烈的抗拒感瞬间涌上心头！他几乎想立刻抓起那张纸条，看也不看就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够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关注”让他窒息！他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这种鬼鬼祟祟的“帮助”！
他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悬在纸条上方，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光滑的纸面。
最终，他还是没能把它揉碎扔掉。
一种更深的、带着巨大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好奇，压过了那强烈的抗拒。他倒要看看，这次，她又想干什么？是写满了安慰的废话？还是……某种新的、他无法理解的戏弄？
秦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腾，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拈起了那张折叠得异常整齐的纸条。
纸很薄，带着一种廉价便签特有的、微微粗糙的质感。
他一点点将它展开。
纸条的内页，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只有一行字。
一行用黑色中性笔写下的字。字迹清秀工整，笔画清晰而内敛，带着一种独特的、安静的娟秀感，与叶诗雨这个人给人的印象如出一辙。
那行字的内容，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秦宇心中翻腾的怒气和绝望的阴霾！
图书馆助理岗，A区三层管理员办公室，今日下午西点前报名有效。时薪尚可，时间灵活，可协调课表。
信息简洁到了极点，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没有任何情感的表达，甚至没有一个标点符号。如同一则最纯粹、最实用的通知。
图书馆助理？报名？时薪尚可？时间灵活？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像一枚枚钉子，狠狠钉进了秦宇此刻最迫切的需求里！
不是安慰！不是怜悯！不是任何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是一条路！
一条清晰的、具体的、可以让他摆脱当前经济困境、获得喘息空间的路！
秦宇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地盯着纸条上那行清秀的字迹，仿佛要将它们刻进视网膜里！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他之前所有的烦躁和恼火！
图书馆助理？A区三层？报名？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急切地扫向自习区入口处那个巨大的、指示着不同区域楼层和功能的电子告示牌！
A区……三层……管理员办公室……
告示牌上滚动的信息流里，似乎……似乎真的有相关的招聘信息闪过！只是他之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绝望和愤怒里，根本没有留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钝痛般的狂喜！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烧得他脸颊滚烫！巨大的冲击让他握着纸条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是她！真的是叶诗雨！她不是在看笑话！她不是在施舍！她是在……帮他？用一种最隐蔽、最不引人注目、却又最有效的方式！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甚至算不上认识！
巨大的困惑如同迷雾般重新笼罩上来，但这一次，迷雾中却透出了一道极其清晰的光亮！
秦宇的视线猛地从告示牌上收回，如同搜寻猎物的鹰隼般，急切地扫向刚才叶诗雨身影消失的那个书架通道！
通道空荡荡的，只有高大的书架投下沉默的阴影。
他不死心，目光如同雷达般，飞速扫过整个自习区。
一张张隔板后，是埋头苦读的陌生面孔。靠窗的位置，光线稍好，几个同学正对着电脑屏幕蹙眉思索。靠近饮水机的地方，有人拿着保温杯在轻声交谈……
没有！
没有那个穿着浅蓝色旧校服裙的纤细身影！
秦宇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斜前方，隔着一个空位、靠窗的那个熟悉的位置上——那是他印象中叶诗雨常坐的地方。
此刻，那个位置空空如也。
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有一束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投射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椅子被整齐地推进桌下，仿佛从未有人坐过。
人去位空。
只有他手中这张带着微弱体温的纸条，和他胸腔里如同擂鼓般疯狂跳动的心脏，是刚才那短暂一幕真实发生过的唯一证明。
秦宇缓缓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纸条上。那行清秀的字迹，在惨白的灯光下，仿佛带着一种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力量。
图书馆助理……报名……西点前……
一个清晰的时间节点，如同警钟在他脑中敲响！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椅子腿在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引得附近几个隔间的同学不满地抬起头。
秦宇却根本顾不上那些目光了！他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如同千斤重的《宏观经济学导论与习题精解》，胡乱地塞进书包里，拉链都来不及完全拉上。他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纸条，仿佛攥着通往自由的钥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冲出隔间，脚步不再沉重，不再踉跄，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奔跑的急切，朝着自习区通往三楼管理办公室的楼梯口方向，大步流星地冲去！
那张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纸条，被他死死地攥在手心，紧贴着他滚烫的、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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