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B区三层的空气，带着一种独特的、混合了旧书尘螨、消毒水和崭新油墨的气息，沉静而厚重。高大的金属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着，顶天立地，投下深邃的阴影。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被地毯吸收的脚步声，是这片知识森林里唯一的背景音。
秦宇站在一架高大的移动梯顶端，小心翼翼地用干抹布擦拭着书架最高一层那些厚重精装书脊上几乎不存在的浮尘。午后明亮的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动作很轻，很仔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汗水顺着他额角的发际线滑落，带来一丝微痒，他却浑然不觉。鼻尖萦绕着书籍特有的、带着岁月沉淀感的油墨和纸张气味，这气味并不芬芳，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
这里没有聚焦的目光，没有刻薄的审视，更没有那令人窒息的屈辱感。只有一排排沉默的书，和一份需要他付出劳动才能获得报酬的工作。
“小秦，这几本新到的《经济学人》合订本，麻烦按年份放到A-17区的期刊架上。” 管理办公室的王老师，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先生，抱着一摞沉甸甸的期刊，走到梯子下方，声音温和地吩咐道。
“好的，王老师，马上！” 秦宇立刻应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他敏捷地从梯子上下来，接过那摞散发着新鲜油墨香气的期刊。纸页的边缘有些锋利，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臂弯里，却传递出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他抱着期刊，脚步轻快地穿梭在静谧的书架森林中。指尖拂过书架上那些按严格分类码放的书脊，感受着皮革、布面、铜版纸不同的触感。阳光透过高窗，在排列整齐的书脊上跳跃，形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踩在厚实地毯上的轻微脚步声，和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这份工作很琐碎。上架新书，整理归还的书籍，擦拭书架，偶尔帮读者找书或者解答简单的位置问题。报酬不算高，时薪甚至比不上他以前在俱乐部一晚的小费。但每一分钱，都是他用自己的时间、自己的劳动，在这片安静的空间里，一点一点、干干净净地挣来的。
没有居高临下的目光，没有刻意的刁难，没有那句“打工还债”的冰冷标签。只有王老师偶尔温和的指点，和读者找到心仪书籍时那一声真诚的“谢谢”。
这种被平等对待的感觉，这种凭借自身劳动换取生存资本的感觉，如同久旱逢甘霖，一点点浸润着他干涸龟裂的心田。每一次将书准确归位，每一次用抹布擦去灰尘露出簇新的书脊，每一次听到那声真诚的“谢谢”，都像一颗微小的火星，在他心底那片被屈辱冰封的荒原上，点燃了一簇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他走到A-17区，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本厚重的《经济学人》合订本，按照年份顺序，一丝不苟地插入期刊架的相应位置。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专注于当下、心无旁骛的宁静。阳光落在他微微沁出汗珠的额头上，映亮了他眼中那份久违的、纯粹的专注。
就在这时——
嗡……嗡……嗡……
一阵沉闷而持久的震动声，突兀地、极其固执地从他塞在裤袋里的手机传来。那震动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递到他贴着大腿的皮肤上，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令人心悸的频率。
秦宇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刚刚还沉浸在宁静工作氛围中的轻松感，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了他的全身，激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这个时间点……这个震动模式……
除了沈星瑶，不会有别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到了谷底。刚刚因为工作带来的那点微弱的暖意和踏实感，瞬间被这熟悉的、如同催命符般的震动碾得粉碎！他甚至能想象出沈星瑶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那种带着不耐烦和掌控欲的冰冷。
震动还在持续，嗡嗡作响，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只在耳边不断嗡鸣的毒蜂。秦宇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额头上刚刚还是因为劳动渗出的热汗，此刻却感觉一片冰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
怎么办？
接？还是不接？
契约第三条：在甲方于校园内发出合理指令时，乙方需无条件第一时间响应并执行。
“合理指令”……沈星瑶的字典里，恐怕没有“不合理”这个词。尤其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接？后果是什么？延长服务期？违约金？还是更可怕的、当众的羞辱？
恐惧和惯性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住他的双脚。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手指不受控制地想要伸向裤袋……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时，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刚刚被他亲手摆放整齐的那几本《经济学人》合订本上。
深蓝色的硬质封面，烫金的刊名在阳光下闪着沉稳的光。那是他刚刚付出劳动、获得认可的证明。
紧接着，叶诗雨那张安静的脸庞，和那张写着图书馆助理招聘信息的、字迹清秀的纸条，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那条信息，那份工作，是他此刻能站在这里，感受到这份短暂宁静和尊严的唯一原因！
一股强烈的、不甘被彻底掌控的冲动，混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带来的微弱力量感，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瞬间冲破了恐惧的冰层！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永远像条狗一样，被她随叫随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凭什么他刚刚获得一点喘息的空间，一点做人的尊严，就要立刻被打回原形？！
手机还在裤袋里疯狂地震动着，嗡嗡声如同魔咒，催促着他，折磨着他的神经。
秦宇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熟悉的腥甜。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图书馆那混合着书卷和消毒水的、沉静的气息涌入肺腑，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伸向裤袋的手收了回来。手指因为用力克制而微微颤抖。
他没有立刻接电话。
而是任由那嗡嗡的震动声在静谧的图书馆里持续作响，像是对某种无形权威的、沉默而倔强的抵抗。
震动持续了足足十几秒，终于停了。
短暂的死寂。
秦宇紧绷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放松——
嗡……嗡……嗡……
第二波震动，更加急促，更加执着，更加充满了不耐烦的怒火，再次疯狂地响起！仿佛在无声地咆哮：你敢不接？！
这一次，震动带来的不仅是皮肤的触感，更像是一把无形的锤子，狠狠敲在秦宇的心上！他能清晰地想象出电话那头沈星瑶紧蹙的眉头和眼中酝酿的风暴。
恐惧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要将他刚刚鼓起的那点勇气彻底淹没。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金属书架边缘，带来一阵钝痛。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手指再次不受控制地伸向裤袋时——
“小秦？” 王老师温和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书架拐角传来，“那几本《经济学人》放好了吗？放好过来帮我核对一下这批新书的编目数据，下午要录入系统。”
王老师的声音不高，带着工作特有的平静，却如同一根坚实的浮木，瞬间将秦宇从溺水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猛地回过神！这里是图书馆！他在工作！他有正当的理由！
“好…好的王老师！” 秦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应道，“马上就好！我…我放好就过去！”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架间显得有些突兀，却充满了力量。他不再理会裤袋里那疯狂震动的、如同毒蛇般的手机，强迫自己转过身，背对着那震动的源头，将全部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工作上。他伸出手，用力地将最后一本《经济学人》向书架深处推了推，确保它和其他期刊严丝合缝地排列整齐。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用力。
裤袋里的手机，在疯狂地震动了又十几秒后，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世界仿佛瞬间清净了。
秦宇背对着那个方向，保持着整理书籍的姿势，身体因为刚才巨大的精神对抗而微微颤抖着。汗水己经彻底浸湿了他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恐惧的余波还在西肢百骸流窜，带来一阵阵虚脱般的无力感。
然而，在这巨大的恐惧和疲惫之下，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感觉，如同地火般，在他心底最深处，悄然升腾起来。
那是一种……挣脱了某种无形枷锁的、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
自由感。
像溺水者终于冲破水面，吸到了第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那排被他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期刊，又看向王老师声音传来的方向。图书馆沉静的光影落在他汗湿的侧脸上，照亮了他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以及一丝……刚刚萌芽的、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亮。
他迈开脚步，朝着王老师的方向走去。脚步虽然还有些虚浮，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得如同拖着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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