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烬倒下的身子像一袋砸在冻土上的碎骨头，闷响砸得我耳膜嗡嗡作响。那团被他死攥着的、沾满尸毒和苔藓荧光的污秽东西，从他枯枝般的手指间滑脱，啪嗒一声摔在淌着幽绿冷光的木板上，粘稠地摊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恶臭。
他不动了。只有破风箱般的喘息，断断续续，带着血沫子翻涌的咕噜声，从他被暗红淤血糊住的唇齿间挤出来。每一次艰难的抽吸，都带得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胸腔剧烈起伏，像随时要散架。
寨墙还在疯狂震动。尸群的嘶吼、弩机的咆哮、滚油泼下去的滋啦爆响，还有守卫们变了调的吼叫，混成一片催命的锣鼓，狠狠擂在我的太阳穴上。右臂上，那被撕掉苔藓和皮甲的地方，火辣辣地灼痛，残留的冰冷像毒蛇的牙，还嵌在骨头缝里。可脑子里的念头，却像淬了冰的刀锋一样冷硬清晰——不能让他死在这！至少，现在不能！
“拖下去！” 我的声音劈开混乱的噪音，砸向离得最近、正脸色煞白往弩机上装填的汉子，“弄到烧陶的窑棚！捆结实了！”
那汉子被我眼里的戾气骇得一哆嗦，手里的弩箭差点掉地上。他不敢多问，慌忙丢了家伙，招呼旁边一个同样吓懵的同伴，两人手忙脚乱地去拖地上那滩软泥般的身体。巫烬毫无反应，任由他们像拖一截朽木般架起，双脚在冰冷的地面拖出两道断续的血痕和黑色花瓣碎屑。
我没再看一眼。转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一片狼藉的墙头。滚油和尸毒混合的焦糊恶臭几乎令人窒息。“油不够了！陶罐！所有能盛东西的陶罐瓦盆！全给我搬到窑棚去！” 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腥味，“再派人去挖泥！最粘的泥！快！”
寨墙下，是地狱。寨墙内，短暂的混乱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人影在幽绿的光影里穿梭，沉重的陶罐瓦盆被搬动、传递，脚步踩在冻土上发出杂乱的闷响。我踩着脚下仍在微微震颤的木板，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腕骨深处残余的冰寒和臂上的灼痛撕扯着神经。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被那该死的胭脂盒、被那刻骨的字迹、被巫烬濒死的模样，还有眼前这无休无止的尸潮，硬生生烧铸出来的念头——我们需要更多的屏障！比荆棘更硬！比滚油更持久！能扛住这永夜酸雨腐蚀的屏障！
蜂箱。只有烧硬的陶土蜂箱。用这寨子地下深处最粘稠、最顽固的泥。
窑棚里，热气混着湿泥的土腥扑面而来，几乎盖过了外面飘来的尸臭。几口临时垒起的地窑正烧着，火光跳跃，将棚子内壁映照得忽明忽暗，扭曲的人影在墙壁上狂乱舞动。角落里，巫烬被草草捆在几根支撑棚子的粗木柱上，头无力地垂着，枯草般的乱发遮住了脸，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那口气还没彻底断掉。暗红的血顺着他破烂的裤腿流下，在脚下的泥地上积了一小滩刺眼的污迹。
“泥！快！” 我吼了一声，几个光着膀子、满身泥点的汉子立刻抬着几大桶刚从地下挖出来的湿泥冲进来。那泥黑黄粘稠，带着地底深处的阴寒湿气，被哗啦一声倾倒在地上最大的一个木槽里。
“水！掺水！给我搅！” 我抓起旁边一根手腕粗的硬木搅棍，狠狠插进那堆粘稠的泥浆里。冰冷的泥浆如同活物般缠上来，沉重、滑腻，带着一股抗拒的蛮力。搅棍每一次转动都异常吃力，泥浆被挤压、翻卷，发出沉闷的咕噜声。汗水混着溅起的泥点，迅速爬满我的额头和脖颈。
几个汉子也抄起棍棒，围着木槽拼命搅动。粗重的喘息、木棍搅动泥浆的粘滞声响、窑火燃烧的噼啪声，在这狭小燥热的空间里交织。泥浆渐渐变得均匀，粘稠得如同熬化的沥青，泛着湿漉漉的乌光。
差不多了。
我丢开搅棍，沉重的棍身砸在泥地上。目光扫过木槽里那深不见底般的粘稠泥浆，最后，定格在角落那个被捆着、气息奄奄的身影上。
“把他拖过来。” 声音冷硬，没有一丝波澜。
抬泥的汉子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忍和畏惧，但在触及我目光的刹那，那点情绪立刻被冻结。两人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解开绳索，将巫烬如同没有生命的麻袋般拖拽过来。他的身体软绵绵地耷拉着，脚尖在泥地上拖出歪斜的痕迹。
“扔进去。”
这一次，连窑火燃烧的声音都仿佛停滞了一瞬。两个汉子猛地抬头看我，瞳孔里是难以置信的惊骇。空气凝固了。
“扔进去！”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炸裂，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瞬间刺穿了棚内凝固的空气。那股被胭脂盒、被尸潮、被腕骨剧痛点燃的、无处发泄的暴虐，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不是血多吗？流着也是浪费！给这泥加点‘料’！”
两个汉子被我吼得浑身一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恐惧最终压倒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怜悯。他们牙关一咬，像扔一捆柴禾一样，将巫烬软绵绵的身体猛地抬起，朝着那槽翻涌的深色泥浆，狠狠掼了下去！
“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粘稠冰冷的泥浆瞬间将他大半个身体吞没！泥浆如同饥饿的沼泽，贪婪地包裹上去，迅速淹没了他枯瘦的胸膛、肩膀，只留下一个沾满泥浆的头颅露在外面。冰冷的泥浆刺激下，巫烬那如同死去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似乎想睁开，但最终只是徒劳地翕动着唇瓣，更多的暗红血沫混合着泥浆，从他嘴角涌出。
泥浆被他身体砸开的凹陷迅速合拢。暗红的血丝如同活物般，从他身体与泥浆接触的边缘飞快地蔓延开来，丝丝缕缕，在深色的泥浆里晕染、扩散，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搅！” 我的命令如同鞭子抽下。
站在槽边的汉子如梦初醒，脸色惨白地再次抓起搅棍，颤抖着插进那混合了人血的泥浆里，开始用力搅动。动作僵硬而充满恐惧。
粘稠的阻力似乎小了一些。搅棍划过泥浆，带起的不再是纯粹的泥黄色，而是混合了暗红血丝的、诡异的深褐色旋涡。泥浆翻涌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土腥、铁锈和某种微弱甜腥的气息，在燥热的窑棚里弥漫开来。
我死死盯着那翻涌的泥浆。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浑浊的泥水，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时间在窑火的噼啪声和搅棍沉闷的咕噜声中缓慢爬行。
突然，搅棍的汉子动作猛地一僵！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般的抽气，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搅棍划过的地方，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放大！
就在那暗红血丝最密集、翻涌最剧烈的泥浆漩涡中心——
一缕极其细微、却无比刺眼的金红色光芒，如同烧熔的赤金，猛地从泥浆深处迸射出来！
那光芒并非静止，它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粘稠的泥浆里扭曲、蜿蜒、急速地蔓延！像一条条细小的、燃烧着的金红毒蛇，在深褐色的泥浆基质中疯狂地游走、勾勒！所过之处，泥浆似乎都发出一种极其细微的、被灼烧的“滋滋”声！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清晰，转瞬之间，竟在那一片翻涌的泥浆表面，勾勒出一个极其繁复、古老、带着某种蛮荒狞厉气息的纹路！那纹路如同活物的血脉，又像是某种被封印的符咒，金红的光芒在其间流淌、搏动，散发出一种非人的、令人灵魂战栗的灼热气息！
整个窑棚瞬间被这诡异的金红光芒照亮！汉子们惊恐地丢掉了手中的搅棍，踉跄后退，脸上写满了见鬼般的恐惧。连角落燃烧的窑火，在这金红纹路的光芒下，都显得黯淡了几分！
我的呼吸，在看清那金红纹路的刹那，彻底停滞。
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烫感，并非来自周围的窑火，而是从我的右腕深处，从臂骨上残留的尸毒刮痕里，猛地炸开！仿佛那泥浆中的金红血纹，正通过无形的锁链，与我体内蛰伏的某种东西产生了狂暴的共鸣！
而更让我心脏骤停的，是那金红纹路散发出的、如同活物搏动般的灼热气息，竟与那该死的胭脂盒里，几颗微弱搏动的萤火虫卵所散发出的、极其微弱的生机波动……隐隐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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