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建国的粗布鞋碾过带霜的土路，发出 “咯吱” 轻响。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晨雾像层薄纱蒙在麦田上，露水珠顺着裤脚往下滴，在脚踝处结出细小的冰碴。他把蓝布包往怀里紧了紧，银元硌着肋骨，倒比凛冽的风更让人清醒。
走至十里坡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翠花提着个麻布包追上来，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泛红的脸颊上。“把这个带上。” 她将包塞进他手里，里面是件连夜缝好的棉坎肩，针脚歪歪扭扭却密密实实，“山里比咱这儿冷。”
项建国攥着尚有余温的布包，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远处传来日军巡逻队的马蹄声，嘚嘚地敲在冻土上，惊飞了树丛里的寒雀。“快回去！” 他推了妻子一把，目光扫过她冻得发紫的耳垂，“照顾好爹娘。”
李翠花望着他转身的背影，忽然想起成亲那天，他也是这样背对着自己磨镰刀，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首到马蹄声渐远，她才蹲在路边捂住脸，泪水砸在枯草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日头爬到头顶时，项建国在官道旁的茶摊歇脚。穿粗布短打的老汉往他碗里续着热水，浑浊的眼睛瞟着他肩头的扁担：“后生是去投军？” 茶桌腿用石头垫着才勉强放平，风一吹就晃悠。
“嗯，找八路军。” 他吹开水面的茶沫，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往下滑。
老汉往西周瞅了瞅，压低声音：“往西走三十里，过了黑风口就是根据地。前两天有个穿学生装的娃，也往那边去了，说是要去学打鬼子。” 他往项建国碗里丢了块姜，“驱驱寒，那风口能冻掉耳朵。”
付账时，项建国摸出枚铜板，老汉却摆手：“给八路军办事的，咱不收钱。” 茶摊的幡旗在风里猎猎作响，蓝布上绣的 “大碗茶” 三个字褪得快要看不清。
过黑风口时，项建国才算明白老汉的话。呼啸的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脸颊，他把棉坎肩裹在身上，仍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山壁上结着冰棱，有处路段被炮弹炸塌了半边，露出里面灰褐色的岩石，碎石子在脚下哗啦啦地滚。
半山腰突然滚下来块巨石，惊得他往旁边一扑，额头磕在凸起的岩棱上，顿时渗出血珠。三个穿补丁军衣的年轻人从岩后跳出来，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枪身锈迹斑斑，却擦得锃亮。
“口令！” 领头的后生嗓门洪亮，军帽檐下露出道浅浅的疤痕。
项建国摸了摸流血的额头：“我找八路军，从尹家庄来。” 他想起茶摊老汉的嘱咐，解下腰间系着的红布条 —— 那是根据地的暗号，是用李翠花的嫁衣边角料做的。
后生们的眼神缓和下来。疤脸青年帮他包扎伤口，粗布绷带沾着草药汁，凉丝丝的蛰得慌。“我叫王铁蛋，三分区的。” 他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再走五里就到我们驻地，昨天刚缴获了鬼子两箱罐头。”
山路渐宽时，项建国看见成片的窑洞。烟筒里冒出的青烟在暮色里格外显眼，几个穿灰军装的女兵正往门板上贴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的字迹力透纸背。有个梳麻花辫的姑娘搬着砚台经过，墨汁洒在布鞋上，她吐了吐舌头，用袖口去擦。
征兵处设在破庙里，神龛上的佛像缺了条胳膊，却被人用红布仔细裹着。登记的文书戴着副断了腿的眼镜，用麻绳系在耳朵上，笔尖在麻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姓名？”
“项建国。”
“年龄？”
“二十五。”
文书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布满老茧的手掌上：“会打枪？”
“没打过，” 项建国攥紧了扁担，“但我会使犁，准头不差。”
旁边几个新兵笑起来，有个戴学生帽的青年推了推眼镜：“打枪和耕地可不一样。”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在胸前别着支钢笔。
文书把登记表往他面前推了推：“按个手印。” 印泥是用朱砂调的，红得像血，项建国把右手按上去时，指腹的纹路在纸上拓出清晰的印子。
领军装时，项建国才发现衣服上满是补丁，裤脚短了截，露出脚踝。分发衣物的老兵把双胶鞋塞给他，鞋帮裂了道缝，却比他的布鞋暖和得多。“汉阳造就剩最后一把了，” 老兵拍着他的肩膀，手掌粗得像砂纸，“能扛得动不？”
项建国接过步枪时，差点被压得打趔趄。枪身比他想象的沉，木质枪托磨得发亮，枪管上的烤蓝褪了大半，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冰凉。他想起爹说过，这枪打鬼子时能穿透两层棉被。
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三十多个人围着口大铁锅，里面煮着红薯和玉米碴，香气飘得老远。戴学生帽的青年坐在他旁边，往嘴里扒着饭：“我叫赵文斌，北平来的。” 他筷子上沾着红薯皮，说话时眼里闪着光，“等把鬼子打跑了，我要回家当老师。”
项建国咬着红薯，忽然想起尹家庄的石碾子。李翠花总在碾盘上晒红薯干，说是等他从地里回来能垫垫肚子。远处传来岗哨换班的脚步声，军靴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整齐的踏踏声。
夜深时，他躺在窑洞的大通铺上，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赵文斌的钢笔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王铁蛋的步枪靠在墙角，枪栓上还缠着块红布。项建国摸出怀里的蓝布包，借着月光数着那几枚银元，忽然觉得这粗布鞋踏过的征途，原是和家里的犁沟连着的 —— 都得用脚一步一步去丈量。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却好像没那么冷了。他把棉坎肩盖在身上，闻见上面淡淡的皂角味，那是李翠花洗衣时用的。远处传来报时的号声，悠长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几只夜鸟，翅膀划破了沉沉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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