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这天的晨雾裹着寒意，项建国把最后一根稻草塞进草鞋。草绳在粗糙的手掌里勒出红痕，他往鞋帮里垫了层晒干的艾草 —— 这是从鲁西南带来的，李翠花说能防脚气，现在成了缓解脚掌疼痛的良药。卡宾枪的背带在肩上磨出的旧伤隐隐作痛，像有条小蛇在皮肉里钻。
“还有三天路程。” 团长指着地图上的红箭头，铅笔在 “大别山” 三个字上重重画了圈。油布地图被雨水泡得发皱，边角卷成波浪，上面标注的村落名称大多被墨汁晕染，像被泪水浸泡过的家书。“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粮食只够维持到山脚。”
项建国的干粮袋在腰间晃悠，里面只剩半块炒米饼，是用鲁西南缴获的大米做的。他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米香混着艾草的苦味在舌尖散开，突然想起和沐啃红薯干的模样，孩子的小牙床磨得饼渣簌簌往下掉。
队伍钻进大别山腹地时，秋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山路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草鞋踩在上面 “咕叽” 作响，项建国的脚趾很快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看见独臂兵用绳子把卡宾枪绑在背上，断臂的空袖管里塞着块油纸包的干粮，生怕被雨水打湿。
“歇会儿！” 指导员在块突出的岩石下挥手。项建国靠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把脚从草鞋里解放出来，血泡己经磨破，染红了垫在里面的艾草。小石头蹲在旁边，用刺刀把自己的草鞋割开，往里面塞进蕨类植物的叶子：“班长，这个能止血。” 孩子的脚后跟缠着布条，渗出的血把灰色的军裤染出深色的斑块。
山坳里突然传来野猪的嚎叫声。项建国抓起卡宾枪，发现枪管上凝着层白霜。他想起军械员的叮嘱，这枪怕潮湿，赶紧用衣襟擦了擦，金属表面的寒气透过粗布传来，冻得指尖发麻。独臂兵己经端着枪冲了出去，左手扣扳机的姿势虽然别扭，却比谁都迅捷。
晚餐是掺着野菜的糊糊，用缴获的美式钢盔煮的。钢盔边缘还留着弹痕，是鲁西南战役的纪念。项建国把自己的那份分给了两个年轻的新兵，他们的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俺不饿。” 他摸了摸怀里的空罐头盒，里面装着从家乡带来的麦种，每粒都得能映出人影。
深夜的宿营地，篝火在石缝里顽强地跳动。项建国借着微光补草鞋，草绳在指间翻飞，像在编织一张希望的网。独臂兵凑过来，用仅剩的左手帮他扯着线头：“这手艺，跟俺娘学的？” 他的草鞋早就磨穿了，现在光着脚，脚趾在泥地里蜷得像只鹰爪。
“俺媳妇教的。” 项建国的针穿过草绳时，突然想起李翠花纳鞋底的样子。油灯下，她的手指在麻线间穿梭，顶针在布面上留下细密的凹痕，就像此刻草绳在他指间留下的勒痕。“她说，紧三针松三针，草鞋能多穿三天。”
暴雨在黎明前突然倾盆而下。山洪冲垮了来时的路，项建国背着个受伤的新兵，在齐膝深的水里艰难前行。卡宾枪的枪管在激流中晃动，他生怕进水影响射击，把枪举得高高的，腋窝被枪托硌出通红的印记。独臂兵在前面探路，左手拄着根枣木拐，右臂的空袖管在水流中像面不屈的旗帜。
正午时分，队伍终于登上山顶。项建国瘫坐在岩石上，草鞋己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草绳和泥浆缠在一起，像团腐烂的水草。他望着山下蜿蜒的山路，突然看见片金黄的稻田，稻穗在风雨中摇曳，像极了尹家庄的麦浪。
“有老乡！” 小石头指着稻田边的茅屋。项建国抓起卡宾枪，发现枪身的烤蓝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明亮。他想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把最后半块炒米饼塞进怀里，这是仅有的干粮，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沉甸甸的。
茅屋的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灶台上的陶锅里还留着半锅稀粥，米粒己经馊了，却能看出是用新收的稻谷煮的。项建国把粥倒掉，用溪水刷干净锅，往里面放了把野菜，这是他们能找到的唯一食物。
独臂兵在墙角发现个稻草人，穿着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衫，怀里抱着捆稻穗。他突然对着稻草人敬了个军礼，左手举到耳边时微微颤抖：“这是老乡给咱留的路标啊。” 草人的草帽被风吹得摇摇欲坠，露出里面塞着的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 “往前三里有山泉”。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项建国躺在山坡上，望着天边的彩虹，草鞋在篝火边烤得滋滋作响。他把卡宾枪拆开来保养，零件上的水珠在火光下像散落的珍珠。独臂兵用刺刀在石头上刻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 “挺进大别山” 五个字，笔画深得能插进手指。
“明天就能到目的地了。” 项建国往枪管里滴了滴机油，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他想起李翠花在信里画的家，土坯房的烟囱冒着烟，和沐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等解放了，咱也种这样的稻田。”
独臂兵没说话，只是往篝火里添了根柴。火星在夜空中划出弧线，像颗流星。项建国知道，他们的草鞋很快就会磨穿，粮食也会耗尽，但只要卡宾枪还能射击，只要心中的信念还在，就一定能走出这片大山，迎来胜利的曙光。
第二天清晨，项建国换上了新编的草鞋，草绳里掺着独臂兵找来的麻线，结实得像条小铁链。他把空罐头盒里的麦种小心翼翼地倒出来，埋在山泉边的泥土里，上面压了块带红纹的石头做记号。“等胜利了，咱来看看它们长没长出麦苗。”
队伍出发时，朝阳正从山坳里升起，给每个人的身上镀上了层金光。项建国的卡宾枪在晨光里闪着冷光，草鞋踩在布满石子的路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在演奏一首进行曲。他知道，前路还有更多的艰难险阻，但他和战友们己经做好了准备，用双脚丈量这片土地，用手中的枪捍卫每一寸山河。
远处的山谷里，传来了不知名的鸟叫，清脆得像小石头的笑声。项建国的脚步更加坚定了，他仿佛看见，在不久的将来，大别山的每一寸土地上，都会长满金黄的稻谷和的麦子，像尹家庄的田野一样，充满生机和希望。而他们这些穿着草鞋的战士，终将用自己的鲜血和汗水，浇灌出一个崭新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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