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晨光，本该带着黏腻的热意，却透过医院三楼的玻璃窗，滤成了冷津津的碎银。
云旎跑过走廊时，那跳跃的光斑正顺着她校服的裙摆往上爬，像无数只冰凉的手指，悄悄攀上她汗湿的后颈。
刚在指示牌下辨清“骨三科”的方向，手腕骤然被铁钳般的力道攥住。
她整个人踉跄着转过去，撞进父亲云国栋布满血丝的瞳孔里。
那双眼，曾盛满酒会上的意气风发，如今却像两口烧干的古井，腾着红通通的怒火与颓败。
他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藏青色西装皱得像揉烂的废纸，歪斜的领带扫过沾着烟灰的衬衫领口，混着隔夜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脸上，
带着一种大厦将倾的绝望气息——与几年前那个让家里住进大平层、豪掷千金送她入读国际学校的成功企业家，判若两人。
“啪——！”
耳光落下的脆响在空旷走廊里炸开，云旎听见自己牙齿磕破腮帮的闷响。
书包“咚”地砸在地上。
她的头重重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冰冷的瓷砖硌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耳朵里嗡嗡轰鸣，仿佛有无数只愤怒的蜜蜂在振翅。
脸颊瞬间烧灼起来。
“爸……”她的声音抖得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
“别叫我爸！” 云国栋胸膛剧烈起伏，指着病房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云旎脸上，
“你是怎么当姐姐的？！啊？！你弟弟偷偷翘课出去玩，你都不看着他点，你怎么就让他出这么大的事！？
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跟你爷爷奶奶交代！
怎么跟人家脚都要没了的同学家长交代！家里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啊？！”
他最后的咆哮，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和迁怒。
“不是我……是那个醉驾的司机逆行……” 云旎试图辩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
她比谁都清楚家里的变故：父亲的公司近两年经营不善，下滑严重，急需资金周转。
而父亲，似乎是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流连牌桌酒局，甚至沾染了赌博的恶习，脾气变得越发暴躁易怒，动辄打骂。
家里早己不复往日的底蕴，全靠……
“闭嘴！” 怒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云老爷子拄着拐杖，脸色铁青地站在父亲身后，奶奶在一旁抹着眼泪，还有两个叔伯婶子，脸上都写满了责备和怨怼。
小小的病房门口瞬间被这群“兴师问罪”的亲人堵住了，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
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云泗是金孙，而云旎，似乎生来就背负着照顾弟弟、为弟弟负责的原罪。
“要不是你没看好他，他能出这事？” 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是指责，
“泗泗从小就皮，你就不知道多看着他点？现在好了，躺这儿了，人家同学更惨……
这医药费、赔偿，家里现在哪还经得起折腾？”
他的吼声嘶哑，裹挟着破罐破摔的狂怒，像被狂风撕扯的破旗，
“公司账户早就被债主搬空了！昨天还有人堵在车库！你是不是非看着这个家彻底散了才甘心？！”
奶奶的哭声尖锐地刺破压抑：“泗泗从小就皮得跟猴儿似的，爬树掏鸟窝没个消停！你就该把他拴裤腰带上啊……这腿要是保不住，以后可咋办？”
身旁的婶婶立刻尖声附和：“就是！林薇呢？这种时候连个鬼影都不见！怕不是又在哪里，招蜂引蝶吧？”那刻薄的“浪荡”二字，像淬了毒的针。
提到母亲林薇，云旎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的妈妈，曾是国际时装设计师，为爱折翼成主妇，光彩尽失。
现在她在一家新锐设计工作室找到了一份设计师的工作。
云旎知道她受不了了，不想回来，她解脱了，自己和弟弟只是累赘。
“你们干什么呢！这里是医院！禁止喧哗！更不能打人！”
尖锐的呵斥声响起。护士和隔壁床陪护的家属闻声赶来。
护士长迅速挤进来，挡在了云旎和暴怒的云国栋之间：
“有什么话好好说！再动手我们就叫保安了！病人需要安静！”
阻拦暂时隔开了怒火。云国栋被拉住，喘着粗气，凶狠地瞪着云旎。
爷爷奶奶等人也被劝说着，但看云旎的眼神依旧充满怨气，尤其是对“不在场”的林薇。
僵持片刻，云国栋重重“哼”了一声，甩开手。
“行！你能！你厉害！” 他指着云旎的鼻子，声音扭曲。
“你弟弟这样了，你还想着去上学？上个屁学！就你那点分数”
他根本不清楚云旎在国际学校的课业压力和她年级第二的成绩。
“考得上什么好学校？我看你趁早别念了！好好在这儿给我照顾你弟弟！
照顾到他好为止！这就是你该赎的罪！学费省下来还能填填窟窿！”
他把对事业失败的恐惧、对赌博债务的焦虑、以及对妻子“不顾家”的怨气，全部倾泻在女儿身上。
说完，他粗暴地拨开人群：“爸，妈，我们走！让她和她那个‘有本事’的妈自己折腾去！”
走廊尽头的窗户涌入更多晨光，将地砖切割成无数晃动的碎片。
爷爷奶奶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云旎一眼，被叔伯婶婶簇拥着离开。
走廊里只剩下远去的脚步声和低声的抱怨
“……林薇也是，这种时候不在……”
“……女孩子读那么贵书有什么用……”。
云旎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脸颊的刺痛，远不及心里的寒凉和那沉甸甸的、对母亲艰难处境的理解。
她摸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之前给母亲打电话的界面。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哽咽，飞快地编辑了一条短信：
妈，没事了。爸爸他们来过，己经走了。
弟弟检查的事我一个人能搞定，你别担心，也别请假。
安心工作。我能行。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仿佛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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