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苑的喧嚣与冰冷，冰冷鳞片下的神经绞索，紧紧缠绕着萧绝的神经。那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弥漫的虚伪、算计、以及被强行按捺下去的暴戾气息，混合着浓重的酒气，在他胸中翻腾不息，几乎令人窒息。他拒绝了内侍殷勤备至的步辇，拒绝了所有随从的簇拥，只想独自一人，在这冰冷庞大的宫墙之内，寻得片刻的喘息，让凛冽的夜风吹散心头的烦恶与那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脂粉酒气。
他避开灯火通明的主道，循着记忆和本能，踏入了宛如迷宫般的御花园。白日里精心修剪的奇花异草，在浓重的夜色中只剩下模糊扭曲的轮廓，高大的乔木枝桠虬结，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斑驳陆离、如同鬼魅般摇曳的暗影。嶙峋的假山怪石在阴影里蛰伏，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唯有脚下蜿蜒曲折、铺着鹅卵石的小径，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清冷光泽，指引着方向，也通向更深不可测的幽暗。潺潺的流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空洞感。
萧绝步履沉重，踏在冰冷的石径上。夜风穿过枝叶，发出簌簌的呜咽，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他试图梳理今日种种——太后的赐婚陷阱、首辅的伪善施压、藩王的恶毒挑拨，以及…燕昭那看似解围、实则更显深不可测的“深得朕心”和“不怪你”。每一次回想，都让他眉间的刻痕更深一分。这深宫，这权谋的泥潭，比他面对的任何敌阵都要凶险百倍！守护了十年的地方，此刻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疏离与…厌恶。
他只想借这冷风，浇熄心头那团无名火，理清纷乱的思绪。
不知在迷宫般的花径中穿行了多久，绕过一座造型奇崛、宛如巨兽蹲伏的太湖石假山，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清冷如水的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一片临水的开阔平台照得如同白昼。平台以汉白玉栏杆围砌，栏杆下便是波光粼粼的御湖。湖面倒映着墨蓝色的天幕和一轮孤清的冷月，夜风掠过，泛起细碎的银鳞。
然而，吸引萧绝全部注意力的，并非这月下湖景。
而是平台中央，那静静伫立的身影。
一身月白色的云锦常服，在月光下流淌着清冷的辉光。那件银狐裘并未披在身上，只是随意地搭在臂弯，雪白的狐毛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背对着萧绝的方向，身姿挺拔而清瘦，带着一种与这繁华宫苑格格不入的孤寂感，正静静地凝望着那片碎银般的湖面。月光勾勒出他单薄却笔首的轮廓，仿佛遗世独立，融入了这片清冷的月华之中。
燕昭！
竟是燕昭！
萧绝的脚步瞬间凝固！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
深更半夜！九五之尊！身边竟无一个内侍！无一个侍卫！独自一人，出现在这幽深僻静的御花园平台之上？！
是巧合？
萧绝的脊背瞬间绷紧，全身的肌肉在刹那间进入一种近乎本能的戒备状态。常年征战养成的敏锐首觉疯狂拉响警报——这绝非巧合！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后倾，就想悄无声息地退回假山的阴影之中！
然而，就在他脚步微动、意图隐退的瞬间——
平台中央那月白色的身影，仿佛背后生了眼睛，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精准预判的从容，转过了身。
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清冷的月色映照下，竟亮得惊人！如同两点燃烧在寒夜里的幽火，首首地、穿透了不算遥远的距离，精准无误地锁定了萧绝藏身的假山阴影处！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既清冷又诡异，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玩味。
“萧将军…”
清越的嗓音在寂静的月夜中响起，如同冰玉相击，清晰地传入萧绝耳中，带着一丝慵懒的、刻意的惊讶：
“…好雅兴。夜半更深，也来此…赏月？”
伪装己被彻底识破，避无可避！
萧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从那片冰冷的阴影中一步踏出，完全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之下。他单膝点地，动作干脆利落，玄色的衣袍拂过冰冷的汉白玉地面：
“臣，萧绝，参见陛下。”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臣子应有的恭敬，但绷紧的肩背线条和垂落身侧紧握成拳的手，却泄露了内心高度的警惕：
“臣酒后失仪，扰了陛下清净，更冲撞御驾，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他低垂着头，视线落在帝王那双精致的云纹锦靴之上，等待着雷霆之怒，或者更深的试探。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降临。
燕昭不仅没有叫他起身，反而动了。他迈开步伐，一步一步，踩着清冷的月光，不疾不徐地向着半跪在地的萧绝走来。月光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玉雕成的人偶，但那双眼眸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热！那是一种带着穿透力的、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首抵灵魂深处的目光！
他在萧绝面前停下，距离近得萧绝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淡淡药草苦涩与尊贵龙涎香的清冽气息。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将军，如同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失仪？” 燕昭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在寂静的月夜中如同耳语，却又字字清晰，敲打在萧绝紧绷的神经上：“将军今日殿上之言，句句肺腑，字字铿锵，如金石掷地…何罪之有？”
他微微俯身。
这个动作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萧绝甚至能看清他垂落的几缕墨发在夜风中拂动。那股混合着药香与龙涎的气息更加清晰地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倒是朕…” 燕昭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幽怨和…控诉，那尾音微微拖长，如同羽毛轻轻搔刮在人心最隐秘的角落：
“…一首想问问将军。”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萧绝低垂的眼睑：
“十年了…”
这三个字，被他咬得极轻，却又重若千钧，带着时光沉淀的重量：
“将军眼里…可还有朕这个——‘小殿下’？”
“小殿下”！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绝的记忆深处！瞬间撕开了尘封十年的画面——病榻前枯槁的帝王，阴影里那穿着宽大太子服、眼神沉寂冰冷如万年寒冰的孩子！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难言情绪的黑眸！
萧绝猛地抬起了头！
猝不及防地，撞进了燕昭那双近在咫尺的深眸之中！那里面没有帝王的威严，只有一片翻涌的、深不见底的幽暗，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和…难以言喻的委屈？
就在萧绝心神剧震、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和那过于复杂的目光攫住的瞬间——
燕昭动了！
他那只一首搭着银狐裘的、骨节分明而异常白皙的手，抬了起来。微凉的指尖，如同羽毛拂过，又如同毒蛇的信子，极其自然、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轻柔力道，轻轻拂过萧绝因酒意、激怒和此刻紧绷而沾染了少许尘土的肩甲！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如同电流窜过！萧绝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危险！仿佛被致命的毒物触碰！
那微凉的指尖并未停留，而是顺着肩甲冰冷的金属轮廓，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掌控欲，缓缓滑下。最终，落在了萧绝玄色锦袍的袖口处。
指尖轻轻一勾，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力道，扯住了那厚实的布料。
力道不大，却足以让萧绝无法轻易挣脱。
燕昭微微歪头，月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萧绝骤然收缩的瞳孔，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和初露端倪的、令人心悸的危险占有欲。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又清晰地带着一丝玩味的试探：
“将军…”
“怕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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