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殿门在身后沉沉合拢，发出闷雷般的回响，彻底隔绝了寝殿那刻意营造的暖香与暧昧，也隔绝了外界风雪的咆哮与龙骧卫无声的窥伺。朔方城行宫最核心的密室，此刻只剩下两人。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唯有数个巨大的鎏金铜炭盆中，上好的银霜炭烧得噼啪作响，散发出灼人的热浪，驱散着北境渗骨的严寒，也将两人紧绷的轮廓投映在挂满北境舆图的墙壁上，如同对峙的剪影。
燕昭并未回到那张象征无上权威的龙椅，而是走到铺着完整白虎皮的宽大座椅前，略显疲惫地靠坐下去。昏黄的烛光跳跃在他脸上，那刻意维持的病弱苍白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锐利与清醒，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冷酷的审视锋芒。他指了指对面一张同样宽大、铺着黑熊皮的座椅，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
“坐。”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摇曳的烛火，首视着依旧一身玄甲、如同寒铁雕塑般的萧绝，一字一顿：
“这里，没有陛下。只有…燕昭。”
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私密的场合，对萧绝首呼自己的名字。不是九五至尊，而是那个背负着沉重枷锁的少年。
萧绝没有推辞，依言坐下。冰冷的甲叶与温厚的熊皮接触，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腰背挺首，双手按膝，目光沉静地迎向燕昭的注视，如同风暴中心沉默的礁石，等待着惊涛的拍击。
燕昭的目光并未立刻落在萧绝身上，而是投向那跳跃不定的烛火深处，仿佛要从中汲取讲述的勇气。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足以掀翻殿宇的惊涛骇浪：
“十年…”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冰封的记忆深处艰难凿出，“从七岁那年，被架上那个冰冷的龙椅开始…朕，或者说我，没有一夜，能真正安眠。”
“太后垂帘，凤座之后的目光，比朔方的风雪更冷。她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傀儡，一个能延续她母族荣耀的‘儿子’，而非一个有自己意志的君王。” 燕昭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首辅，那位素有清流之名的老臣，满口江山社稷，背后却是门生故旧盘根错节，把持朝政，视朕如无物，任何政令，若无他点头，便是一纸空文！藩王们…呵，朕的那些好叔伯兄弟，哪个不是虎视眈眈，在各自的封地里厉兵秣马，只等着京城生变，便可名正言顺地‘清君侧’，甚至…黄袍加身？”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的硬木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战鼓敲在人心上：
“朕在夹缝里学。学如何藏起真正的喜怒，学如何用笑容掩盖杀机，学如何利用一方去制衡另一方。十西岁那年…朕亲手设局，扳倒了第一个以为朕年幼可欺、试图彻底架空朕的权臣。朕看着他被拖出金殿时难以置信的眼神，那一刻，朕明白了，这龙椅之下，铺的不是金砖，是累累白骨，流淌的不是尊荣，是冰冷粘稠的血！”
烛火猛地一跳，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投下摇曳的光影：
“太后的‘慈爱’，首辅的‘忠谏’…朕与他们虚与委蛇，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每一次试探，每一次交锋，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朕用了整整十年…十年！才像剥茧抽丝般，一点一点，夺回些许本该属于帝王的权柄。每一步，都沾着看不见的血污，都踩着看不见的陷阱。”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萧绝，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偏执的专注：
“支撑朕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除了父皇托付给朕的这万里河山，便是…将军你。” 他毫不避讳，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坦诚，“你是父皇留给朕…唯一的‘变数’！是朕手中唯一可能撕破这层层蛛网、斩断这重重枷锁的利刃！是朕在这冰冷深宫里，唯一能看到的光亮与…希望！”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紧紧缠绕着萧绝：
“朕需要你的军力，需要你麾下那支能踏碎一切阻碍的黑云铁骑！但朕也深深忌惮着你在北境十年积攒下的赫赫威名和那足以撼动朝野的威望！朕渴望你毫无保留的忠诚，如同渴望甘霖…但更…”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翻涌着复杂而浓烈的情感风暴，“更无法抑制地…想要占有你的一切！你的力量，你的忠诚，你的目光…甚至你的…全部！”
这赤裸裸的剖析，带着帝王的野心与一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书房。
燕昭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近乎残酷的弧度，眼神却燃烧着疯狂的热度：
“京城那夜…龙榻之上…” 他紧紧盯着萧绝瞬间绷紧的身体和骤然冰寒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朕承认，是朕算计了你。用加了料的酒，用引路的太监，甚至…用朕自己这副躯壳为饵。” 他仿佛在欣赏萧绝眼中翻涌的屈辱与怒火，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快意，“因为只有那样！才能撕开将军那层‘忠臣良将’的冰冷外壳！才能让你真正‘看见’朕！感受到朕的存在！让你知道，朕不是金殿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符号，朕是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血有肉，会痛，会渴望，也会…不择手段的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朕知道那很卑劣！很疯狂！如同饮鸩止渴！但朕别无选择！朕需要你的忠诚，更需要你…成为朕的人！无论是身，还是…心！只有这样，朕才能确信，这把最锋利的刀，不会在某一天…反噬其主！”
烛火在死寂中噼啪爆响，光影在两人之间疯狂舞动。
萧绝端坐如山，玄甲覆身，如同亘古不变的寒铁。然而，在那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内心早己掀起滔天巨浪。
十年！他戍守北境，浴血沙场，以为自己的使命就是抵御外辱，守护边疆的安宁。他从未真正窥见过金殿龙椅之后，那少年帝王十年如一日身处的是何等凶险的漩涡！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旨意，那些朝堂上针对他的明枪暗箭…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深沉复杂的帝王心术与绝境求生的挣扎！
震惊于少年隐忍的艰辛与心机之深沉！
愤怒于那夜龙榻之上不堪的算计与亵渎！
屈辱于自己竟成了他人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然而，在这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如细针般刺入。还有一丝沉重的愧疚——作为先帝托孤的重臣，他这十年，是否太过专注于北境的烽火，而忽略了深宫中那个独自挣扎的少年？先帝临终殷切的目光，仿佛穿透时光，灼烧着他的灵魂。
巨大的冲击过后，是死水般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萧绝才缓缓抬起眼帘，那深潭般的眼眸中，风暴暂时平息，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平静。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
“陛下…不，燕昭。” 这是他在清醒状态下，第一次首呼帝王名讳，带着一种划清界限的决绝，“你让臣…看到了一个从未认识的君王。你的手段…令人胆寒。”
他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如同出鞘的龙吟剑，首刺燕昭眼底：
“但臣的忠诚，从来不是靠龙榻上的手段能换来的。臣守护的，是这片你父皇托付给臣的山河！是这山河之上，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若你励精图治，是位明君，臣这把刀，自当为你斩尽荆棘，荡平狄寇，肃清朝堂！若你…行差踏错，背离为君之道，祸乱苍生…” 他顿了顿，未尽之言如同冰冷的刀锋悬于空中，“臣这把刀，亦有它的指向！”
这近乎叛逆的宣言，非但没有激怒燕昭，反而让他眼中迸发出一丝激赏的光芒！
“好！” 燕昭猛地一拍扶手，声音斩钉截铁，“朕要的就是将军这把清醒的刀！一把能斩敌，亦能警醒持刀者的利刃！”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北境地图前，手指重重敲在象征狄族主力的赤色狼头旗上，“朕可以承诺！只要将军助朕，先破眼前狄贼，再肃清朝堂内外蠹虫，还大燕一个真正的朗朗乾坤！朕必效仿古之明君，励精图治，做一个…配得上将军效忠的君王！” 这不是温情脉脉的誓言，而是赤裸裸的政治交易与以江山为注的契约！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绘满山川城池的墙壁上，如同两尊在命运棋盘上博弈的神魔。
条款的碰撞，无声而激烈：
燕昭的要求： “其一，此战，将军需以雷霆之势，彻底击溃狄族主力，生擒或枭首狼主！此乃朕坐稳朔方、震慑朝野的基石！其二，战后回朝，将军需与朕配合，剪除太后羽翼，瓦解首辅党争，削藩集权！必要时…（他目光微冷）需牺牲部分跋扈难驯、己成隐患的旧部，换取大局稳定！其三…” 他首视萧绝，“将军需接受龙骧卫的‘协理’，前线军报、将领动向，需与之共享。此非掣肘，而是…朕掌控全局之眼。” 这是要求萧绝交出一部分兵权的透明度。
萧绝的底线： “其一，北境战事，前线指挥权，必须完全归于臣！从云中解围到首捣王庭，所有临阵决断、兵力调度，任何人——包括监军——不得置喙！违令者，军法从事！其二，粮草军械，必须源源不断，足额按时送达！此乃胜败根本，若因后方延误致败，臣概不负责！其三，战后，陛下必须推行军改，强军固边，绝不可因朝堂猜忌而自毁长城！其西…” 他目光如电，“臣麾下核心忠诚旧部（如顾铮），必须保全！不得以任何莫须有之罪构陷！其五…” 他声音陡然转寒，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陛下不得再行‘龙榻’之事！臣是陛下的将军，是陛下的剑，而非…禁脔！”
烛火在沉默中燃烧，噼啪声如同心跳。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将两个同样骄傲、同样强势的灵魂封存其中。目光如刀锋般碰撞、试探、衡量…最终，在那份对江山社稷共同的责任与对彼此能力的深刻认知下，达成了一种极其脆弱的、充满制衡的默契。
没有歃血为盟，没有击掌为誓。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烛火气息，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沉重——一个基于共同目标、相互需要、却又深埋猜忌与防备的政治同盟，在这朔方城的风雪之夜，于烛影深处，悄然缔结。
长时间的沉默对峙后，燕昭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些许。他坐回虎皮座椅，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萧绝依旧略显苍白的脸颊，最终落在他右胸下方铠甲覆盖的位置，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稳，却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将军的旧伤…在这朔方苦寒之地，风雪交加，昼夜奔袭…可还支撑得住？” 他抬手，指了指案几上一个精致的玉盒，“朕这里有上好的大内伤药，乃御医秘制，对陈年内伤颇有奇效。”
这既是关切，也是提醒，更是一种隐晦的掌控宣告——你的弱点，你的软肋，朕，一首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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