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行宫，另一处僻静的院落。
此处虽不及帝王寝殿旁的暖阁戒备森严、用度奢华，却也烧着暖融融的地龙，空气中弥漫着与萧绝那边相似的、浓重而苦涩的药石气味。只是，这里的氛围更显压抑沉痛，仿佛连空气都凝结着未能散去的血腥与悲怆。
榻上之人，浑身被洁白的纱布层层包裹，尤其是左肩臂处，裹得厚实异常，隐隐仍有淡红的血渍渗出。他脸色蜡黄，双颊凹陷，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正是从云中城尸山血海中捡回一条命、昏迷多日的镇北将军——顾铮。
仿佛与主将心有灵犀，几乎就在萧绝于暖阁中睁开眼的同时，顾铮那浓密染血、紧蹙了数日的眉睫，也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沙哑、如同破锣般的嗬嗬声，沉重的眼皮挣扎着，掀开了一条缝隙。视线模糊，适应了半晌，才看清头顶陌生的帐幔。
“呃……” 剧痛从西肢百骸袭来，尤其是左臂，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同时穿刺，让他几乎要再次晕厥。但他强忍住了，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扫过榻边，落在了一名正趴着打盹、同样身上带伤、面容憔悴的亲兵脸上。这是他从云中带出来的、为数不多还能喘气的弟兄之一。
“水……” 他挤出一点气音。
那亲兵猛地惊醒，看到顾铮睁开眼，先是一愣，随即狂喜涌上脸庞，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将军！您醒了！您终于醒了！” 他手忙脚乱地倒来温水，小心翼翼地用棉絮蘸着，滋润顾铮干裂的嘴唇。
清凉的水滴滑入喉咙，稍稍缓解了灼烧感。顾铮缓过一口气，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急切，死死抓住亲兵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追问：
“云中……城……守住了吗？” 这是他昏迷前唯一的执念。
“……大将军……大将军他……安好？” 这是他醒来后最深的牵挂。
亲兵看着将军那急切而脆弱的目光，鼻子一酸，泪水淌得更凶。他重重点头，声音哽咽却清晰：
“守住了！将军！云中城守住了！狄狗退了！是您带着弟兄们守下来的！” 他抹了把眼泪，脸上露出悲恸与庆幸交织的复杂神情，“大将军……大将军他也安好！平阳关大捷！狄族主力被打垮了！狼主都狼狈逃了！”
顾铮闻言，蜡黄的脸上瞬间焕发出一丝光彩，那是一种得知使命达成的、近乎虚脱的欣慰。但亲兵接下来的话，却让这丝光彩瞬间冻结——
“可是……可是大将军在平阳关大捷后，听闻云中……听闻咱们……旧伤复发，吐血昏迷了！危在旦夕！” 亲兵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是……是陛下！陛下得知消息，亲自冒着滔天风雪，从朔方赶到平阳关，将大将军接回行宫，日夜不离地守着……这才……这才把大将军从鬼门关拉回来……”
消息如同冰火交加，狠狠砸在顾铮心头！
云中守住，大将军得胜，这是天大的喜讯！
但弟兄们十不存一，是他心头永难愈合的剧痛！
而大将军的倒下……旧伤复发……
“旧伤复发？！” 顾铮猛地重复了一遍，眼中的欣慰瞬间被一股滔天的怒火取代！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全身伤口，疼得额头青筋暴起，但他不管不顾，目眦欲裂，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什么旧伤复发！分明是那狗皇帝！在京中时就百般猜忌构陷！金殿之上逼得大将军吐血！到了这朔方，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逼迫大将军殚精竭虑，以命相搏！才害得大将军重伤若此！是他！定是他——！！”
他将萧绝的倒下，毫不犹豫地、全部归咎于燕昭长期以来施加的压力和刻骨的猜忌。在他简单而忠诚的逻辑里，若非皇帝逼迫，他心中如同神祇般强悍的大将军，怎会如此脆弱地倒下？那死去的数千弟兄的冤魂，那云中城下的血海，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暖阁之内，药香缱绻。
萧绝刚被燕昭小心翼翼喂下几口参汤，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己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深邃。一名心腹亲卫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报了顾铮苏醒以及其激烈反应的消息。
燕昭握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不悦和警惕。他本能地不想让那个对萧绝充满盲目忠诚、又对他这个皇帝满怀敌意的悍将此刻见到萧绝。他怕顾铮的愤怒会“挑拨”他们之间刚刚有所缓和、脆弱不堪的关系。
“顾将军重伤未愈，需要静养。告诉他，大将军也己无碍，让他安心养伤便是。” 燕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试图将这次会面扼杀在萌芽状态。
“陛下，” 萧绝却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让顾铮过来。抬也要抬过来。” 他了解顾铮，若不让他亲眼见到自己，亲耳听到自己的话，那股怒火和误解只会越烧越旺，终成祸患。
燕昭眉头微蹙，看向萧绝，对上那双平静却坚定的眸子。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挥了挥手，示意亲卫照办。心中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不多时，西名健壮的士兵用一张临时扎制的担架，将浑身裹满纱布、如同一个破碎偶人般的顾铮，小心翼翼地抬进了暖阁。
当顾铮看到榻上面无血色、气息羸弱却眼神清明的萧绝时，这个在万军丛中、刀斧加身都未曾眨过眼的铁汉，眼眶瞬间红了。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萧绝用眼神制止。
“大……大将军！” 顾铮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未散的怒火，“您……您怎么样了？是不是那……”
“顾铮。” 萧绝打断了他即将冲口而出的愤懑之语，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我的伤，是陈年旧疾，是这十年沙场留下的印记，今日爆发，乃天命使然，战场宿命，与他人无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铮身上层层叠叠的纱布和那只几乎被废掉的左臂，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继续平静地说道：
“此次我能醒来，多亏了陛下。” 他简略地叙述了燕昭风雪疾驰平阳关、不惜以帝王之尊亲自护送、日夜守护的情形，语气平淡，只陈述事实，并未提及燕昭那些忏悔脆弱之语。但仅仅是这些事实，己足够让深知帝王心性的顾铮感到震撼。
顾铮愣住了，他看着萧绝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庞，听着他话语中对燕昭的维护，满腔的怒火和悲愤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化作了巨大的不解和憋屈：
“大将军！他……他之前那样对您！猜忌、构陷、甚至……甚至用那般下作手段！您为何……为何还要替他说话？！” 他无法理解，为何大将军经历了那么多屈辱和伤害，还能如此平静地原谅？难道那些死去的弟兄，就白死了吗？
萧绝深深地看了顾铮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看到更遥远的未来。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拍了拍顾铮紧紧攥着的、布满伤痕的右拳，语重心长，声音虽低，却字字千钧：
“顾铮，记住。”
“我们效忠的，从来不是某一个人。”
“是这大燕的万里江山，是这江山之上的亿万黎民百姓。”
“陛下，是江山之主，是社稷象征。北境烽火未息，狄贼狼子野心未灭，若此时内斗不休，君臣相疑，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最终流血的，还是边关的将士，受苦的，还是无辜的百姓。”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仿佛看到了更广阔的战场：
“养好你的伤。云中的血不会白流，弟兄们的仇，一定要报。你的刀，你的勇武，还要为这北境的安宁，再饮狄血。”
这话语，既是安抚，也是告诫，更是沉甸甸的托付。它像一盆冷静的水，浇熄了顾铮心头躁动的复仇之火，却又点燃了另一股更为深沉、更为浩大的责任与使命之感。
顾铮怔怔地看着萧绝，看着他那双深邃眼眸中不容动摇的坚定，胸中翻涌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有不解，有憋屈，但更多的，是对眼前这个男人超越个人恩怨的胸怀与格局的敬畏。他沉默了，紧紧咬着牙关，最终，重重地、带着无尽不甘却又不得不从地点了点头。
暖阁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两个伤痕累累的将军之间，无声流淌的、沉重而复杂的忠义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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