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没在无边无际的墨色深海。没有光，没有声，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剧烈的疼痛并非来自一点，而是从西肢百骸、从五脏六腑深处弥漫开来，尤其是右胸下方那片区域，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摁在那里，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出撕裂般的灼痛，提醒着他这具残破身躯所承受的极限。
萧绝的灵魂在这片痛苦的混沌中浮沉。时而，他仿佛又回到了北境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冰原，朔风如刀，刮过脸颊，带着铁锈和死亡的气息，耳边是战马的悲嘶和狄人疯狂的嚎叫；时而又猛地坠入京城那场不堪回首的梦魇，龙榻之上，烛影摇红，年轻帝王滚烫的呼吸和那双交织着欲望与算计的眼眸近在咫尺，屈辱感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就在这无尽的沉沦与挣扎中，一点微光，一丝异样的感觉，如同极细的丝线，开始顽强地穿透厚重的黑暗。
是声音。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脆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无助地啜泣，又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在神祇前卑微的祈祷。
“…醒过来…求你了…萧绝…看看朕…”
“…朕错了…真的错了…”
“…只要你醒…什么都答应你…兵权…自由…都给你…”
“…别丢下朕一个人…这龙椅…太冷了…”
这声音时远时近，模糊不清，却像溺水者手中突然抓住的浮木，让他在意识的狂涛中有了一个短暂的锚点。是燕昭？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心思难测的帝王，会露出这样的一面？是幻觉吗？还是又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除了声音，还有触感。一只手掌，似乎一首紧紧包裹着他冰冷的右手。那掌心并不十分温暖，甚至有些冰凉，却带着一种固执的、不肯放弃的力道，仿佛要通过这肌肤的接触，将生命力强行渡给他。偶尔，额头上会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带着凉意的触碰，是有人在用浸湿的布巾为他擦拭虚汗，动作轻柔得近乎珍视，伴随着极近处压抑的呼吸声。
这些细微的感官碎片，如同散落的珍珠，开始一点点串联起来，对抗着那要将它彻底吞噬的黑暗与剧痛。求生的本能，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验证这模糊感知背后真相的冲动，支撑着他凝聚起溃散的精神力量。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终于，沉重的眼皮仿佛挣脱了万钧枷锁，颤抖着，艰难地掀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模糊的光线刺入，带来一阵酸涩的胀痛。视野内是一片朦胧的明黄色，带着精致的刺绣纹样——是行宫寝殿的帐顶。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微微转动干涩无比的眼球。
视线渐渐清晰。
床榻边，伏着一个身影。玄色的常服有些凌乱，上面甚至沾着未拍净的尘土木屑。那人趴在他的床沿，侧着脸，一头乌发并未如平日般一丝不苟地束在金冠里，而是有几缕散落下来，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边。他的一只手，正紧紧地、甚至有些僵硬地握着萧绝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锁成一个川字，浓密的长睫下是两片浓重得化不开的乌青，脸颊凹陷，唇色浅淡，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掏空后的、深可见骨的疲惫与不安。
是燕昭。
萧绝的心，几不可察地悸动了一下。他维持着苏醒后最初的姿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用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静静地、带着审视地观察着眼前这个毫无防备的帝王。
记忆的碎片开始回流：平阳关帅府，染血的地图，顾铮近乎全军覆没的噩耗，然后便是那熟悉的、奉玺为臣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奉玺为臣最新章节随便看！撕心裂肺的剧痛和喷涌而出的鲜血……昏迷前，视线模糊的最后一刻，似乎确实看到了一个惊慌失措、脸色煞白冲进来的身影……
难道……那些混沌中听到的哀求、感受到的紧握和擦拭……并非虚幻？
这个认知，让萧绝心中那堵用十年隔阂、猜忌和屈辱筑起的高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理智告诉他需要警惕，这或许是燕昭更高明的演技。但眼前这幅画面——一个褪去了所有帝王光环、憔悴脆弱、甚至带着几分狼狈的少年，如此真实地趴在床边守着他——却以一种强大的冲击力，撼动着他的判断。
他需要确认。
萧绝凝聚起残存的气力，那被燕昭紧紧握在掌中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这微小的动作，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伏在床沿的燕昭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倏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蛛网般红血丝的眼睛带着尚未褪尽的惊恐和迷茫，瞬间撞上了萧绝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眸光。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燕昭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猛地放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那光芒瞬间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和疲惫。他几乎是弹坐起来，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你……你醒了？！萧绝？！你真的醒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萧绝的脸颊，确认这不是又一个绝望的梦境，但指尖在即将触及那苍白皮肤时，又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生怕自己的触碰会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眼中的水汽迅速凝聚，化作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明黄色的锦被上，洇开深色的湿痕。他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自持，像个终于找到失而复得珍宝的孩子，语无伦次：
“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是不是很疼？你等着！太医！快传太医！李德全！药呢？参汤！把最好的参汤立刻端来！要温的！快啊！”
他一边慌乱地喊着，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萧绝，想碰又不敢碰，那份发自内心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和担忧，浓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萧绝静静地看着他这番失态的表现，感受着他紧握着自己手掌的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心中的冰层，在那滚烫的泪水和无措的关怀下，似乎又融化了一角。他暂时压下了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戒备，只是顺应着身体最本能的需求。
他极其艰难地动了动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水…”
仅仅这一个字，却让濒临失控的燕昭如蒙大赦。
“水！对！水！朕这就给你！” 他慌忙松开萧绝的手，又立刻像是怕他消失般轻轻覆上，转身扑到旁边的桌案前，手忙脚乱地倒水，甚至因为颤抖而洒出了一些。他试了试温度，觉得略凉，又急忙将水杯凑到暖炉边烘烤片刻，再次试温，确认适中后，才小心翼翼地端回床边。
他弯下腰，一手极其轻柔地托起萧绝的后颈，将他的头微微抬起，另一只手端着水杯，凑到那干裂的唇边。动作笨拙而生疏，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水滴缓缓浸润了萧绝的嘴唇，流入焦渴的喉咙。
这一刻，暖阁之内，药香弥漫，烛火摇曳。没有君臣之别，没有猜忌算计，只有劫后余生的脆弱依靠，和一种在生死考验后悄然滋生的、微妙而脆弱的联系。萧绝闭着眼，感受着清水的滋润和颈后那只手的支撑力度，而燕昭则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中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和仍未散去的、深可见骨的恐惧。那名为“信任”的惊雷，或许己在残躯之内悄然孕育，只待一个迸发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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