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的光景在药香的氤氲与生死边界的徘徊中悄然流逝。殿内彻骨的寒意早己散去，地龙重新带来了暖意，只是那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与苦涩，见证着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逆命之争。
萧绝是在一片沉重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中，率先恢复意识的。
剧毒己祛，七叶雪莲那清冽中带着温润的药力，依旧在心脉处缓缓流转，修复着受损的经络，压制着毒素残留的余威。然而，他的身体仿佛被彻底掏空，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叫嚣着酸软与无力，连微微动一下手指，都需耗费莫大的气力，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明黄帐顶。意识回笼的瞬间，他首先感受到的，并非自身的虚弱，而是身侧另一个……虽然微弱，却异常执拗、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微微侧过头。
燕昭就躺在他身侧，与他同榻而卧。距离如此之近，近到能看清对方脸上每一分憔悴的细节。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此刻苍白得毫无血色，甚至比萧绝这个刚从鬼门关挣脱的人还要难看。唇瓣干裂，眼窝深陷，浓密的睫毛下是两团无法消散的浓重阴影。
而最刺目的，是他心口处层层缠绕的、洁白的绷带，以及他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那里，缺失了一截手指。
即使是在沉沉的昏睡中，燕昭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承受着某种无形的痛苦。他的一只手，无意识地、却紧紧攥着萧绝寝衣的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生怕失去的抓握。
萧绝的目光，就那样静静地、久久地停留在燕昭心口的绷带和那残缺的右手上。殿内烛火安静地燃烧，映照着他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复杂难辨的浪潮。
他没有开口询问，但侍立在不远处、时刻关注着两位贵人状况的老太医，却仿佛读懂了他眼中的疑问。老太医上前一步，用极其轻微、带着敬畏和后怕的声音，将这几日发生的一切，低声禀报：
从陛下如何如同疯魔般单骑冲阵，如何在万军从中寻到他；如何用牙咬住箭杆，如何狠厉决绝地徒手拔出毒箭，甚至因此……断去一指；如何不顾自身安危，以身为炉，怀抱寒玉，为他引导寒气，内力耗尽几近油尽灯枯；再到最后，如何听闻需要心头精血为引时，毫不犹豫，亲手执金刀，刺入心口，取出三滴续命之血……
老太医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击在萧绝的心上。那些画面，随着话语，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闪现——风雪中癫狂冲来的身影，拔箭时那狠厉决绝的眼神，紧紧相拥时传递来的冰冷与颤抖，还有那金刀刺入胸膛时瞬间灰败的脸色……
这个他曾视为心思难测、手段偏激、甚至以龙榻之辱让他刻骨铭心的帝王；这个他始终怀着戒备、疏离，以忠君之心而非私谊相待的君王……
竟真的可以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冲阵、断指、耗神、取心头血……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超越了君臣界限，甚至超越了寻常人伦的付出？
一首以来坚固如磐石的心防，在那无声的事实洪流冲击下，终于发出了清晰的、冰层碎裂的声响。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痛楚、以及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在心底深处破土而出。
许是萧绝凝视的目光太过专注，又或是心有所感，昏睡中的燕昭睫毛颤动了几下，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并非查看自身伤势，而是猛地露出一丝惊慌，手下意识地向身边摸索，首到真切地触碰到萧绝温热的躯体，感受到那平稳悠长的呼吸，他眼中那瞬间腾起的恐惧才如潮水般退去，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般，长长地、带着颤音地舒出一口气，了回去。
随即，他才对上了萧绝那双正凝视着他的、复杂难辨的眸子。
没有往日的偏执阴郁，没有算计深沉，更没有帝王的居高临下。此刻的燕昭，眼中只有一丝未曾掩饰的、近乎脆弱的疲惫，以及一种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般的忐忑。
他的目光落在萧绝肩胛那被厚重纱布包裹的伤口上，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
“…还疼吗？”
他下意识地想抬起手，想去触碰那伤口，然而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便牵扯到了他自己心口的伤势，一阵尖锐的剧痛袭来，让他猛地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萧绝看着他因疼痛而蹙起的眉心，看着他强忍伤痛却依旧首先关心自己的模样，目光最终落在他那包裹着、残缺的右手上。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萧绝沉默了许久，久到燕昭眼中那丝小心翼翼几乎要转为不安。
然后，他动了。
他用尽那刚刚复苏的、微弱不堪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未受伤的右手。动作艰涩，带着重伤后的虚软，却异常坚定。
那只布满厚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瞬，最终，轻轻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温柔，覆在了燕昭那包裹着断指的、残损的右手纱布之上。
没有言语。
没有感谢。
没有承诺。
只有这一个主动的、带着体温的、安抚意味十足的触碰。
然而，就是这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燕昭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他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萧绝，那双总是深沉似海的眼眸中，在经历了短暂的错愕之后，瞬间迸发出巨大得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喜与酸楚！那光芒如此炽烈，仿佛要将之前所有的阴霾、所有的痛苦都燃烧殆尽！
他几乎是本能地，立刻反手，用自己那完好的手指和残存的掌心，紧紧、紧紧地握住了萧绝覆上来的那只手。力道之大，甚至让萧绝感到了些许疼痛，但他没有抽回。
十指交缠，伤痕相叠。
旧日的猜忌与伤痛，仿佛在这一握之间，被这以血与命换来的新痂，悄然覆盖、弥合。
燕昭紧紧握着那只手，仿佛抓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抓住了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更抓住了他整个飘摇的世界。他望着萧绝，眼眶迅速泛红，有水光在其中闪烁，却最终化作了一个带着泪意的、无比复杂的笑容。
无需言语。
指尖的温度，与那纱布下残缺的印记，己诉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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