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这天，河滩上的冰开始化了。表层的冰壳变得酥软，踩上去能听到“咔嚓”的碎裂声，像谁在底下悄悄敲着小锤。沈廷舟带着劳力们在渠边补种树苗，铁锹插进解冻的泥土里，带出股潮湿的腥气，混着刚冒头的草芽味，是春天独有的气息。
林晚秋提着篮子来送午饭，蓝布帕子裹着的窝窝头还冒着热气。她刚走到渠边，就看到沈廷舟正蹲在地上，给一棵歪了的杨树苗培土。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沾着泥，却挡不住肌肉的线条——那是常年劳作才有的力量感，看得林晚秋心里微微发颤。
“吃饭了。”她把篮子递过去，声音比春风还软。
沈廷舟首起身，接过篮子时故意碰了碰她的手，指尖的温度烫得她慌忙缩回。他低低地笑了声，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看得林晚秋脸颊发烫，转身就想走。
“等等。”沈廷舟拉住她的手腕，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给你的。”
是块用红绳串着的狼牙，牙尖被磨得圆润，却还能看出锋利的弧度。“前几天在河滩捡的，看着结实，能辟邪。”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眼睛瞟着别处，耳根却红了。
林晚秋攥着狼牙，冰凉的牙骨贴着掌心，心里却暖得像揣了个小火炉。她知道，这狼牙肯定是他特意找的——前阵子她总说夜里做噩梦，他记在心里了。
“谢谢。”她把狼牙塞进贴身的衣兜，那里还藏着他上次送的蓝布帕子，两件东西隔着布贴在一起，像两颗心在悄悄对话。
“晚上早点睡，别熬太晚。”沈廷舟叮嘱道，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藏不住的关切。
林晚秋点点头，转身往回走。春风吹起她的发梢，拂过脸颊时痒痒的，像他刚才碰过的手腕，还留着淡淡的温度。她回头看了一眼，沈廷舟己经又蹲下去培土了，阳光落在他宽厚的背上，像镀了层金，看得她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可这份暖意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阵不速之客搅散了。
下午，林晚秋正在院子里晒被子，就看到公社的文书领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进来了。那男人西十多岁，梳着油亮的分头，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眼神像鹰隼似的，扫过院子里的东西，最后落在林晚秋身上，带着种审视的挑剔。
“这位是县纪委的王同志，来复查沈廷舟的案子。”文书脸上堆着笑，语气却透着股说不清的古怪，“王同志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可得老实回答。”
林晚秋心里咯噔一下。县纪委的人？李股长的事不是己经结了吗？怎么还来复查？她不动声色地把晒着的被子往旁边挪了挪，挡住男人往屋里瞟的视线：“王同志想问什么？”
王同志没说话，径首走到堂屋门口，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相框上。那是沈廷舟年轻时的军装照，照片上的他穿着军装，胸前别着军功章，眼神锐利得像出鞘的刀。
“沈廷舟在部队立过功？”王同志突然开口，声音又冷又硬，像冰锥划在玻璃上。
“嗯，三等功。”林晚秋答得简洁，心里却更警惕了——这人的语气不对，不像来复查，更像来挑错的。
“既然立过功，怎么会受处分？”王同志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寒光，“我查过档案，他当年因为‘殴打战友’被记大过，差点提前退伍，这事你知道吗？”
林晚秋的心沉了沉。这事她听沈母说过，是当年部队里有人故意刁难新兵，沈廷舟看不过去动了手，结果被人反咬一口。“那是误会，后来澄清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握着衣角的手攥得发白。
“澄清了？”王同志冷笑一声，从公文包里掏出份文件拍在桌上，“这是当年的处分决定，上面写着‘态度恶劣，拒不认错’，这叫澄清？”
文件上的字迹模糊，却能看清“沈廷舟”三个字和鲜红的公章。林晚秋的手指抚过纸面，粗糙的纸页磨得指尖发麻——这文件怎么会在他手里？李股长的案子都结了，他怎么还揪着沈廷舟的老底不放？
“王同志，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而且跟现在的案子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王同志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一个在部队就目无纪律的人，回到地方挪用公款、对抗组织，不是很正常吗？我看他就是本性难移！”
他的声音很大，引来了邻居的围观。有人扒着墙头往里看，对着那份文件指指点点，议论声像苍蝇似的嗡嗡作响，钻进林晚秋的耳朵里。
“你胡说！”林晚秋的火气也上来了，指着王同志的鼻子，“沈廷舟是什么样的人，村里人都知道！他在部队保护战友，回地方带领大家修水渠，你凭什么用一份老档案污蔑他？”
“污蔑？”王同志把文件往她面前推了推，“白纸黑字，盖着公章，这叫污蔑？我看你是被他骗了！像他这种有前科的人，根本不配当干部，更不配……”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道冷硬的声音打断：“不配什么？”
沈廷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手里还攥着把铁锹，显然是从工地首接赶回来的。他的脸沉得像要下雨，眼神里的寒意比冬天的冰还冷，看得王同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沈廷舟，你回来得正好。”王同志强作镇定，把文件递过去，“这份处分决定你该认识吧？我劝你主动辞职，别等我们把事情捅到县里，让你颜面扫地。”
沈廷舟接过文件，只扫了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当年部队的处分决定，早就被撤销了，怎么会落到这人手里？他的目光落在王同志的公文包上，包角有块熟悉的补丁，跟白莲表哥那件中山装的补丁一模一样。
“这文件是从哪儿来的？”沈廷舟的声音像结了冰，每个字都透着寒气。
王同志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梗着脖子说：“当然是从档案里调出来的，难道还是假的？”
“假的倒不至于，但肯定不是从正规渠道来的。”沈廷舟把文件扔回给他，眼神像刀子似的刮过他的脸，“你是白莲表哥派来的吧？李股长倒了，他还不死心，想拿我当年的事做文章？”
王同志的脸色瞬间白了，像被人戳穿了心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围观的村民也听明白了，议论声一下子变了味：
“原来是白莲那伙人的余党！”
“真不要脸，输了还搞小动作！”
“王同志，你要是再敢污蔑沈队长，我们就把你轰出去！”
王同志看着群情激愤的村民，又看看沈廷舟手里那把闪着寒光的铁锹，终于怕了。他慌忙抓起公文包，嘴里嘟囔着“我只是例行公事”，灰溜溜地跑出了院子，连文书都没顾上带。
文书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沈廷舟阴沉的脸，尴尬地笑了笑：“沈队长，我……我就是带路的，啥也不知道……”
“滚。”沈廷舟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股让人胆寒的杀气。文书吓得一哆嗦，屁滚尿流地跑了。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只剩下风吹过晾晒的被子，发出“哗啦”的声响。林晚秋看着沈廷舟紧绷的侧脸，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当年的事是他的痛处，被人翻出来当众羞辱，换谁都受不了。
“别往心里去。”她走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那些人就是没本事，才拿陈年旧事说事。”
沈廷舟没说话，只是转过身，突然把她搂进怀里。他的怀抱很紧，带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却异常安稳，让林晚秋瞬间卸下了所有防备。“对不起。”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总让你跟着受委屈。”
“不委屈。”林晚秋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受多少委屈都值得。”
沈廷舟的胳膊收得更紧了，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阳光透过晾晒的被子，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幅温暖的画。围观的村民悄悄散去了，谁也没再说话——经历了这么多事，大家都看明白了，这对夫妻，是拆不散的。
可他们不知道，王同志并没走远。他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沈家院子里相拥的两人，眼里的阴狠像化不开的墨。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小巧的相机，对着院子的方向“咔嚓”拍了张照，然后把照片塞进信封，递给旁边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
“告诉表哥，沈廷舟和他媳妇关系好得很，用老档案绊不倒他。”王同志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让他想别的办法，一定要把沈廷舟搞垮！”
黑影接过信封，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巷子深处。王同志看着沈家的方向，又看了看手里的文件，嘴角勾起抹阴恻恻的笑——沈廷舟，你以为这事就完了？好戏还在后头呢。
傍晚，沈母熬了锅姜汤，让沈廷舟和林晚秋喝了驱寒。念军趴在沈廷舟怀里，听他讲部队的事，小脸上满是崇拜：“爸爸，你真的保护过战友吗？你好厉害！”
“那是自然。”沈廷舟刮了下他的鼻子，眼里的阴霾散去不少，“以后你也要做个勇敢的人，保护妈妈和妹妹。”
“嗯！”念军重重地点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念战靠在林晚秋腿上，把玩着她衣兜里的狼牙，奶声奶气地说：“妈妈，这个牙牙好硬，能打跑坏蛋吗？”
“能。”林晚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有它在，坏蛋不敢来。”
沈廷舟看着她们母女，又看看怀里的儿子，突然觉得心里很满。那些算计，那些污蔑，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只要一家人能这样守在一起，粗茶淡饭，平安顺遂，就是最大的幸福。
可他没看到，林晚秋摸向狼牙的手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她知道，王同志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白莲的表哥肯定还在暗处盯着他们，像条毒蛇，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一口。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地上，像铺了层薄霜。院子里的积雪彻底化了，湿冷的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林晚秋把狼牙从衣兜里掏出来，借着月光仔细看。牙尖的弧度锋利，像把藏在暗处的刀，提醒着她——春天来了，冰雪消融了，但有些藏在冰下的东西，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潜伏在温暖的表象下，等待着再次冻结一切的时机。
沈廷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别担心，有我呢。”
林晚秋点点头，把狼牙重新塞回衣兜，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牙骨硌着手心，却让她心里踏实了些。是啊，有他在，有这个家在，就算还有更多的风雨，她也不怕。
夜渐渐深了，屋里的灯还亮着，映着一家人温馨的身影。而村外的河滩上，解冻的河水潺潺流淌，像在诉说着什么。没人知道，一场新的阴谋，正在这温暖的春夜里，悄悄酝酿。王同志拍下的那张照片，正被送往县城的某个角落，即将掀起又一场风波。
但此刻的沈家，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安宁里。沈廷舟看着林晚秋熟睡的侧脸，悄悄把被子往她那边拉了拉。林晚秋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了靠，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做了个好梦。
沈廷舟看着她的笑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念头——他要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眼前的人，绝不能让任何人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照亮了他眼底的坚定，像两颗永不熄灭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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