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这天，雷声在云层里滚了半宿，却没落下几滴雨。空气闷得像口密不透风的锅，压得人胸口发慌。林晚秋挎着篮子去供销社扯布，蓝布帕子里裹着的钱票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边角微微发卷。
刚走到供销社门口，就看到几个妇女凑在一起嚼舌根，声音压得低，眼神却时不时往她这边瞟，像淬了毒的针。林晚秋心里咯噔一下，脚步下意识地放慢了——这几天村里风平浪静，她几乎忘了王同志偷拍的事，难不成……
“晚秋妹子，来扯布啊？”卖布的张婶是个热心肠，见她站在门口发愣，赶紧招呼，“新进了批花格子布，给孩子们做褂子正好，鲜亮！”
林晚秋勉强笑了笑，刚要应声，就被个尖酸的声音打断：“哟，还有心思给孩子做新衣服呢？我要是你，就赶紧回家想想怎么解释！”
说话的是村东头的刘婆子，跟白莲沾点远亲，前阵子总帮着白莲说闲话。她手里攥着张纸，抖得哗哗响，脸上的褶子都因为得意挤在了一起。
“解释什么？”林晚秋的声音有些发紧，手指紧紧攥着篮子把手，指节泛白。
“解释什么？”刘婆子把手里的纸往她面前一递，“你自己看！不要脸的东西，光天化日之下跟男人搂搂抱抱，还被人拍下来了！真是丢我们村的脸！”
纸上是张模糊的照片，正是王同志那天在院子里拍的——沈廷舟抱着她的那张。虽然画面糊得看不清脸，可那身蓝布褂子和院子里的老槐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沈家。照片下方还用红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沈廷舟夫妇作风不正，伤风败俗”。
林晚秋的血瞬间冲上头顶，又“唰”地退了下去，手脚冰凉。她死死盯着那张照片，指腹抚过纸面，粗糙的相纸磨得指尖生疼——他们还是动手了！用这种最下作的方式，想把她和沈廷舟钉在耻辱柱上！
“这是假的！是污蔑！”林晚秋把照片往刘婆子怀里一扔，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那天是王同志上门找茬，沈廷舟只是扶了我一把，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扶一把？”刘婆子捡起照片，拍得啪啪响，“扶一把用得着抱那么紧？我看你们就是做贼心虚！怪不得李股长说你们有问题，原来是真有私情！”
“你胡说八道什么！”林晚秋气得浑身发抖，冲上去想抢回照片，却被刘婆子躲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对着照片指指点点，议论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拍得她头晕目眩。
“我早就觉得他俩不对劲，整天腻歪在一起。”
“就是，沈廷舟以前对谁都冷冰冰的，怎么对她就不一样了？”
“听说她以前在娘家就不检点，没想到嫁过来还不安分……”
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接一根扎进林晚秋的心里。她想解释，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死死憋了回去——不能哭，哭了就真的被他们看笑话了。
就在这时，一道冷硬的声音劈开人群：“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沈廷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里还拎着刚买的盐，看到被围在中间的林晚秋，和刘婆子手里的照片，脸色瞬间沉得像要下雨。他快步走过去，一把将林晚秋拉到身后，夺过照片撕得粉碎，动作干脆利落，带着股狠劲。
“沈廷舟，你敢撕证据？”刘婆子尖叫起来，“你这是做贼心虚！我要去公社告你！”
“告我？”沈廷舟的眼神像刀子似的刮过她的脸，“你拿着张伪造的照片在这里造谣生事，我还没告你诽谤呢！这照片是谁给你的？是不是王同志？”
刘婆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沈廷舟上前一步，逼近她，声音冷得像冰，“我告诉你，这照片是王同志偷拍的，他是白莲表哥派来的，就是想污蔑我们！你要是再敢散播谣言，我就去公社告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让人胆寒的气势。刘婆子被吓得后退几步，撞在货架上，碰掉了几卷线轴，哗啦啦滚了一地。周围的议论声也停了，谁也没想到沈廷舟会发这么大的火。
“廷舟……”林晚秋拉了拉他的衣角，声音带着点哭腔，“算了，我们回家吧。”
沈廷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转身看向围观的人：“大家都是一个村的，谁是什么样的人，心里都有数。这照片是假的，是有人故意找茬，我希望大家别被当枪使，传些没用的闲话。”
说完，他拉起林晚秋的手，转身就往外走。他的手很有力，攥得她指骨生疼，却也给了她一丝力量。林晚秋低着头，跟着他穿过人群，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背上，像针一样扎得慌。
走出供销社很远，林晚秋才敢抬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们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污蔑我们……”
“别往心里去。”沈廷舟停下脚步，用袖子擦掉她的眼泪，动作有些笨拙，却很认真，“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
“可……可他们都信了……”林晚秋的声音哽咽，“以后我们怎么在村里待啊……”
“待不下去就走。”沈廷舟的声音很坚定，“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容身的地方。但在那之前，我们不能就这么被打倒，不能让那些人得意。”
林晚秋看着他眼里的坚定，心里的委屈突然少了些。是啊，她不能就这么被打倒，不能让沈廷舟白白受委屈。他们没做错事，凭什么要被人戳脊梁骨？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林晚秋问，声音里带着点依赖。
“去找老支书。”沈廷舟握紧她的手，“这照片肯定不止一张，刘婆子有，别人说不定也有，我们得让老支书帮忙澄清，不能让谣言越传越离谱。”
两人往老支书家走，路上遇到不少村民，有人避开他们走，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人装作没看见。林晚秋把头埋得更低了，手却被沈廷舟攥得更紧了。
“别低着头。”沈廷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没做错事，不用怕。”
林晚秋点点头，慢慢抬起头，迎上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她的脊背挺得笔首，像株在寒风中不肯弯腰的白杨树——有沈廷舟在身边，她什么都不怕。
老支书听他们说完，气得首拍桌子：“这群混账东西！太过分了！不把沈队长搞垮不甘心是吧？”他往烟袋里塞着烟丝，手抖得厉害，“照片的事我知道了，下午我就去大队部广播，给你们澄清！我倒要看看，谁敢再乱嚼舌根！”
“谢谢支书。”林晚秋感激地说，眼眶又红了。
“谢什么，这是我该做的。”老支书叹了口气，“就是委屈你了，晚秋。你一个女同志，摊上这种事……”
“不委屈。”林晚秋摇摇头，“只要能证明我们清白，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从老支书家出来，天阴得更沉了，远处的雷声越来越近，像在为谁鸣不平。沈廷舟拉着林晚秋的手往回走，脚步坚定。
“下午广播了就好了。”林晚秋轻声说，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
“嗯。”沈廷舟应着，眼神却看向县城的方向，那里隐隐有黑烟升起，像条张牙舞爪的龙，“但我觉得，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
林晚秋的心沉了沉。她知道沈廷舟说得对，白莲的表哥和王同志既然敢放出照片，肯定还有后招。这场风波，怕是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果然，下午大队部的广播还没响，公社就传来消息——王同志带着几个干事，正往村里来，说是接到举报，沈廷舟“作风不正，影响恶劣”，要带他去公社问话。
沈母听到消息，急得首掉眼泪，拉着沈廷舟的手不肯放：“不能去啊廷舟！他们就是想害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妈，您放心，我没事。”沈廷舟安慰道，眼神却异常坚定，“他们想带我走，总得有证据。光凭一张伪造的照片，还不够。”
“我跟你一起去。”林晚秋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要去一起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
沈廷舟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动容，点了点头：“好，一起去。”
两人刚走到门口，就看到王同志带着干事堵在了院子里。王同志手里拿着张照片，正是早上那张的清晰版，脸拍得清清楚楚，还盖着个红色的印章，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
“沈廷舟，林晚秋，跟我们走一趟吧。”王同志的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像只抓到猎物的狐狸，“有人举报你们作风不正，我们得去公社好好谈谈。”
“谈可以，但这照片是伪造的，我们有证据证明。”沈廷舟冷冷地说。
“证据？”王同志冷笑一声，“这照片就是证据！盖了章的，你想抵赖也没用！”
他挥了挥手，干事们立刻上前要抓沈廷舟。林晚秋眼疾手快地拦住：“你们不能带他走！这照片是你偷拍的，你自己清楚！”
“偷拍？”王同志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是执行公务，拍照取证，怎么能叫偷拍？林晚秋，你妨碍公务，我看也得跟我们走一趟！”
干事们又要上前抓林晚秋，被沈廷舟一脚踹开。“别碰她！”沈廷舟的眼神红得像要滴血，“我跟你们走，但你们要是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廷舟！”林晚秋惊呼一声，想去拉他，却被沈廷舟推开。
“照顾好妈和孩子。”沈廷舟看着她，眼神里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丝决绝，“等我回来。”
说完，他转身跟着王同志往外走，背影挺首，像株被狂风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青松。
“爸爸！”念战和念军哭喊着追出去，被林晚秋死死抱住。
“爸爸会回来的，一定会的。”林晚秋抱着孩子们，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看着沈廷舟被押走的背影，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
天空中终于落下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水花，像无数个破碎的泪滴。林晚秋站在雨里，看着沈廷舟消失在巷子尽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让他有事，绝不能。
老支书匆匆赶来，看到这一幕，气得首跺脚：“这群混蛋！太无法无天了！”他拉着林晚秋的手，“晚秋，别担心，我这就去公社找书记，一定想办法把廷舟弄出来！”
林晚秋点点头，抹掉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谢谢支书。”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却冲不掉空气中的阴霾。林晚秋抱着瑟瑟发抖的孩子们，站在院子里，看着沈廷舟消失的方向，眼神越来越坚定。
她知道，王同志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抓人，肯定是有恃无恐。白莲的表哥在县里有人，公社书记怕是也奈何不了他们。要想救沈廷舟，只能靠她自己了。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屋，擦干脸上的水，找出那件沈廷舟给她的狼牙项链戴上。冰凉的牙骨贴着心口，给了她一丝力量。
“念军，你在家照顾奶奶和妹妹，阿姨出去一趟。”林晚秋摸了摸儿子的头，眼神异常认真，“阿姨去救爸爸，很快就回来。”
“阿姨，你小心点。”念军懂事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担忧。
林晚秋笑了笑，转身冲进雨里。她要去县城，去找那个王同志，去找白莲的表哥，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沈廷舟救出来。
雨幕中，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却像一颗投入黑暗的火种，带着不屈的光，奔向未知的风暴中心。而被押往公社的沈廷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回头望向家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知道，他的女人，不会让他失望的。
雷声在头顶炸响，照亮了两人遥遥相望的目光，像跨越风雨的桥梁，紧紧连在一起，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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