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廷舟从公社回来那天,天出奇地好。日头把河滩上的冰碴晒得滋滋响,融出的水顺着渠沟往田里淌,像无数条亮晶晶的小蛇,钻到土里就不见了。他推开家门时,林晚秋正蹲在灶台前烧火,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侧脸暖融融的,发梢沾着点柴灰,像落了片细小的雪花。
“回来了?”林晚秋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灶火还亮,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她慌忙捡起来,指尖却在发抖,“锅里炖着鸡汤,念战说想喝……”
“嗯。”沈廷舟应着,把肩上的工具包往墙角一放,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伸手擦掉她发梢的柴灰。他的指尖带着点风的凉意,触到皮肤时,林晚秋缩了缩脖子,脸颊腾地红了。
灶膛里的柴“噼啪”响了声,爆出个火星,落在两人之间的地上,很快就灭了。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鸡汤在锅里咕嘟的声响,和彼此不太均匀的呼吸声,搅在一起,像碗温吞的糖水。
“工地上……没耽误事吧?”林晚秋先开了口,眼睛盯着跳动的火苗,不敢看他。
“老支书帮着盯了几天,没事。”沈廷舟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苗窜得更高了,“就是水渠还差最后一段,得抓紧弄完,不然耽误春耕。”
林晚秋“哦”了一声,心里盘算着该给他准备些耐饿的干粮。以前总觉得他在工地吃食堂就行,现在才知道,那大锅菜寡淡得很,哪比得上家里的热汤热饭。
“对了,”沈廷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递给她,“供销社新来的红糖,给你和孩子们补补。”
布包里的红糖块棱角分明,裹着层薄薄的糖霜,凑近了能闻到甜丝丝的气儿。林晚秋捏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甜意从舌尖漫开,顺着喉咙暖到心口。她想起前阵子在县城受的苦,突然觉得都值了——这人看着冷硬,心却细得像筛子,什么都记着呢。
“念军和念战呢?”沈廷舟往院里看了看,没见两个孩子的身影。
“送学堂去了。”林晚秋擦了擦手,把红糖收进柜子,“村西头开了个新学堂,赵先生教着,我想着让他们去认几个字,总比在家野着强。”
沈廷舟点点头:“该去。明天我送他们去,顺便谢谢赵先生。”
林晚秋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他是想让村里人看看,他们家的日子重回正轨了。那些前阵子嚼舌根的,见沈廷舟没事回来,又开始热络起来,见了面总往家里递把菜、送个瓜,像是忘了之前的龌龊。人就是这样,见风使舵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她心里清楚,却也懒得计较——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第二天一早,沈廷舟果然牵着念军,林晚秋抱着念战,往学堂去。念军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小胸脯挺得高高的,手里攥着林晚秋连夜缝的布书包,里面装着块石板和半截粉笔。念战则扒在林晚秋怀里,小脑袋东张西望,看到路边的野狗,吓得往她脖子里缩,惹得沈廷舟低低地笑。
学堂就在以前的旧庙里,赵先生是个戴眼镜的老秀才,据说在城里教过书,不知怎的回了村里。见他们来,老先生推了推眼镜,笑眯眯地说:“沈队长家的娃?眉眼周正,是块读书的料。”
“先生多费心。”沈廷舟把手里的一兜鸡蛋递过去,那是沈母攒了好几天的,“孩子们淘,要是不听话,您该打打,该骂骂。”
“哪能呢。”赵先生摆摆手,把鸡蛋往回推,“教书育人是本分,不收礼。”
推让了半天,还是林晚秋说“就当给孩子们加个餐”,老先生才收下。念军被分到前排,怯生生地坐下,却偷偷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见沈廷舟朝他竖大拇指,小腰板挺得更首了。念战则被安排在旁边的小屋里,跟几个更小的娃一起,由赵先生的老伴带着认图卡。
从学堂出来,沈廷舟要去工地,林晚秋往供销社走。她琢磨着做点小生意——家里的日子虽安稳了,但总觉得手头紧,沈廷舟在工地挣的工分够吃用,却攒不下钱,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连看病的钱都没有。她想趁着农闲,做点针线活去集上卖,以前在娘家学过绣荷包,手艺不算差,说不定能换几个钱。
供销社的张婶见她来,热络地招呼:“晚秋妹子,来扯布?”
“嗯,想扯点素净的布,做几个荷包。”林晚秋指着货架上的细棉布,“就要那个月白色的,耐脏。”
张婶麻利地扯了布,又从柜台下摸出个纸包:“这是我攒的碎线头,五颜六色的,你绣荷包正好用,别嫌弃。”
林晚秋心里一暖,忙说谢谢。她知道,张婶是真心待她好,前阵子照片的事,就数她在供销社帮着辩解,说“沈队长两口子不是那样的人”。
“对了,”张婶压低声音,“集上最近管得松了,不少人摆摊呢。你做的荷包要是好看,肯定好卖。”
“借您吉言。”林晚秋付了钱,把布和线头包好,心里踏实了不少。
回到家,沈母正在院子里喂鸡,见她手里的布,问:“这是要做啥?”
“想绣几个荷包,去集上试试。”林晚秋把布摊开,“您看这颜色咋样?”
“挺好。”沈母凑过来看了看,“你心灵手巧的,做出来肯定好看。要是忙不过来,我帮你剪剪样子。”
“不用,您歇着。”林晚秋扶着沈母坐下,“我白天送完孩子,有的是功夫。”
说干就干。林晚秋把布剪成巴掌大的方块,又找出以前用的绣花针,穿上线头,坐在窗台下绣了起来。她绣得慢,一针一线都很仔细,先在布上描出简单的花样——一朵小雏菊,几片叶子,都是孩子们喜欢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布上,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安静的画。
念军放学回来,看到她手里的荷包,凑过来看:“阿姨,这是给我绣的吗?”
“是啊,”林晚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等绣好了,给你挂在书包上。”
念军高兴地首蹦,跑去跟念战炫耀:“妹妹,阿姨给我绣荷包了,可好看了!”
念战从屋里跑出来,小手里攥着张画,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个太阳:“妈妈,我画的!先生夸我了!”
“真好看。”林晚秋接过画,贴在鼻尖闻了闻,“有太阳的味道呢。”
念战咯咯地笑,扑进她怀里撒娇。沈母坐在旁边看着,嘴角的皱纹都笑开了,眼里的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掉在衣襟上——以前总担心这两个孩子受委屈,现在看来,有晚秋在,比啥都强。
傍晚沈廷舟回来时,林晚秋己经绣好了两个荷包。一个绣着雏菊,一个绣着小老虎,针脚细密,颜色搭配得也好看。他拿起那个小老虎的,翻来覆去地看,眼里的惊讶藏不住:“你绣的?真好看。”
“瞎绣的,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林晚秋有点不好意思,把荷包抢过来收好。
“肯定能卖出去。”沈廷舟的语气很肯定,“比集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强多了。”
林晚秋心里甜滋滋的,给他端来热水:“快洗洗,吃饭了。”
晚饭时,念军把林晚秋绣荷包的事告诉了沈廷舟,还说要帮着穿线。念战也跟着起哄,说要画花样。沈廷舟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以前总觉得家里冷冷清清的,现在才知道,这才是家该有的样子——有烟火气,有笑声,还有个等你回家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平静又踏实。沈廷舟每天去工地修水渠,回来时总能捎些新鲜的野菜,有时是荠菜,有时是苦苣,林晚秋掺在面里做菜窝窝,孩子们吃得香甜。林晚秋则每天送孩子们去学堂,回来就坐在窗台下绣荷包,绣累了就去菜园侍弄菜,看着绿油油的青菜,心里就敞亮。
周末赶集那天,林晚秋揣着绣好的十个荷包,跟着村里的婶子们去了集。她找了个角落,把荷包摆在一块干净的布上,心里七上八下的——这是她第一次做生意,怕卖不出去,更怕被人笑话。
没想到,刚摆好没多久,就有个年轻媳妇被荷包吸引了:“大姐,这荷包咋卖?”
“五分钱一个。”林晚秋的声音有点发紧。
“不贵。”年轻媳妇拿起那个绣着小老虎的,“给我来两个,一个给我家娃,一个挂在钥匙上。”
第一个生意成了,林晚秋的心踏实了不少。接着又有人来问,大多是给孩子买的,也有年轻姑娘买来自己戴的。不到半晌,十个荷包就卖光了,手里攥着五毛钱,沉甸甸的,比什么都让她欢喜。
回来的路上,她路过供销社,给孩子们买了两块水果糖,又给沈母买了包甘草片——老人总咳嗽,这个能缓解些。剩下的钱,她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身的布兜里,打算攒起来,给孩子们交学费。
回到家,孩子们看到水果糖,高兴得围着她转。沈廷舟从工地回来,听说荷包都卖光了,眼里的笑意藏不住:“我就说能卖出去吧。”
“还是托你的福。”林晚秋把剩下的钱给他看,“攒着给孩子们交学费。”
沈廷舟没接,让她自己收着:“你挣的钱,你说了算。”
林晚秋心里暖烘烘的,把钱收进柜子里的铁盒子里,那里还放着沈廷舟给她的红糖,和她偷偷绣了一半的帕子——上面的并蒂莲快绣好了,只是还没勇气给他。
日子就像渠里的水,慢慢悠悠地淌着,不疾不徐,却带着股往前的劲儿。沈廷舟负责的水渠终于在春耕前修通了,开闸那天,清清的渠水顺着河道往田里流,溅起的水花映着日头,像撒了满地的碎金子。社员们欢呼着,把沈廷舟抬起来抛向空中,他笑着,脸上的胡茬都透着意气风发。
林晚秋站在人群外看着,心里比谁都骄傲。她知道,这个男人终于摆脱了那些阴霾,重新活成了自己该有的样子——那个挺首脊梁,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沈廷舟。
她的荷包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不仅在集上卖,还有供销社的张婶帮着代卖,攒下的钱越来越多,铁盒子都快装不下了。她又琢磨着做些别的,比如给孩子们做些小肚兜,绣上平安锁的花样,肯定受欢迎。
这天傍晚,林晚秋送孩子们放学回来,看到窗台上多了盆东西。是株小小的薄荷,叶片嫩得能掐出水,凑近了闻,有股清清凉凉的气儿。
“这是哪来的?”她问正在劈柴的沈廷舟。
“工地上挖的,”沈廷舟头也没抬,斧头落下的声音很匀,“见你总绣东西,闻闻这个清醒。”
林晚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软软的。她把薄荷挪到阳光最足的地方,看着叶片上的水珠在日头下闪闪发亮,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株薄荷,虽不轰轰烈烈,却有股清清爽爽的甜,慢慢渗透到骨子里,让人离不开,忘不掉。
夜里,孩子们睡熟了,林晚秋坐在灯下继续绣帕子。沈廷舟坐在对面擦枪,油灯的光在两人之间晃,把影子投在墙上,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剪影。
“明天我歇工,”沈廷舟突然开口,“带你和孩子们去镇上逛逛,给你买些好点的丝线。”
林晚秋的针顿了顿,脸上热了起来:“不用……我用碎线头就行。”
“买吧。”沈廷舟的声音很温和,“你挣的钱,该花在自己身上。”
林晚秋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绣着帕子。并蒂莲的最后一针落了,她把线打了个结,轻轻吹了吹,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跳得厉害。或许……明天就能给他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那盆薄荷上,叶片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渠里的水还在哗哗地流,淌过田埂,淌过村庄,也淌过这寻常的日子,带着股暖融融的劲儿,往更远的地方去。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只要这渠水不断,这窗台上的新绿不枯,日子就总有盼头,就像她和沈廷舟的心,一点点靠近,一点点温暖,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开出满室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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