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露水带着刺人的凉,打在窗纸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林晚秋把最后一针穿过布底,麻线在掌心勒出浅红的印子,像条细蛇蜷着。她把纳好的鞋底往灯前凑了凑,针脚匀匀实实的,密得能数清每一道——这是给沈廷舟做的,他脚底板厚,得用最结实的线,才能禁得住工地上的磨。
灶膛里的火快熄了,只剩点暗红的炭在灰烬里喘着气。沈廷舟坐在对面的木凳上,手里的枪擦得锃亮,枪管映着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他擦得很慢,棉布在金属上的声音,像春蚕啃着桑叶,和着窗外的虫鸣,把夜拉得又细又长。
“明天我去把西头的地翻了,”林晚秋把鞋底放进针线笸箩,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估摸着过几天要下霜,得把白菜收进窖里。”
“我去吧。”沈廷舟头也没抬,手里的棉布换了个角,“你在家绣你的活计,别耽误了集上的生意。”
“你工地上不忙?”林晚秋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星“噼啪”跳了下,映得他侧脸的轮廓柔和了些。
“水渠差不多了,能抽出身。”沈廷舟把枪零件一件件归位,动作熟稔得像在摆弄自己的手指,“你那枕头顶子订出去多少了?”
“八对了。”林晚秋的声音里带着点小得意,“张婶说她娘家侄女下月结婚,要我绣套龙凤呈祥的,给双倍工钱呢。”
沈廷舟“嗯”了一声,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上挑了挑。他喜欢听她讲这些,讲绣了什么花样,得了多少工钱,讲念军在学堂得了先生的夸,念战又学会了新的歌谣。这些细碎的、带着烟火气的话,像暖炉似的,能把他心里积了多年的寒都烘透。
里屋传来念战的呓语,大概是梦到了白天吃的麦芽糖,小奶音黏糊糊的。林晚秋起身要去看,沈廷舟却先站了起来:“我去。”
他放轻脚步走进里屋,借着从外屋透进来的微光,看到念战把小胳膊伸在被子外面,嘴角还挂着晶莹的口水。他伸手替她把胳膊塞进被窝,指尖触到孩子温热的皮肤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软了一下——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寒冬里揣着个暖手炉,踏实得让人想叹气。
出来时,林晚秋己经把锅里的热水倒进了盆里。水汽氤氲着,模糊了她的眉眼。“洗脚吧,”她把布巾搭在盆沿,“今天看你走路有点瘸,是不是脚又磨破了?”
沈廷舟没说话,脱了鞋袜把脚放进盆里。热水漫过脚踝,带着点烫的暖意顺着骨头缝往肉里钻。他确实磨破了脚,工地上的鞋早就该换了,只是总忘了。
林晚秋蹲在他面前,拿起布巾替他擦脚。她的手指很软,带着做针线活磨出的薄茧,擦过他脚底板的伤口时,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却被她轻轻按住。“别动,”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嗔怪,“都磨出血了,还硬撑着。”
她从针线笸箩里翻出瓶红药水,用棉签蘸了,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涂。药水蛰得疼,沈廷舟却没再动,只是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油灯的光落在她的发顶,有几根碎发不听话地翘着,像刚抽芽的草。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这样低着头,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兔子,可现在,她的动作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仿佛替他擦脚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明天给你纳双厚底的,”林晚秋把棉签扔进灶膛,“用新轧的棉花,软和。”
“不用麻烦。”沈廷舟的声音有点发紧,脚在热水里动了动,溅起的水珠落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
“不麻烦。”林晚秋抬头看他,眼睛在灯影里亮得很,“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脚得护好。”
“顶梁柱”三个字,让沈廷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没人这么说过他。在部队时是战士,退伍了是农民,他总觉得自己像棵没人管的野草,风里来雨里去,从不知道“顶梁柱”是什么滋味。可此刻听她这么说,心里突然沉甸甸的,像揣了块暖玉。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急促的砸门声,“砰砰”的,像擂鼓,把夜的寂静砸得粉碎。紧接着是老支书带着哭腔的喊:“廷舟!廷舟!快开门!出大事了!”
沈廷舟猛地站起身,盆里的水溅了一地。林晚秋也跟着站起来,手里的布巾“啪”地掉在地上——这时候的急叫,绝不会是好事。
沈廷舟一把拉开门,老支书踉跄着扑进来,手里攥着张揉得皱巴巴的电报,纸边都被汗浸烂了。“地区……地区发的急电,”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纸,“南边……南边山里发了泥石流,埋了好几个村子……部队让你……让你立刻归队,连夜去救灾!”
“泥石流”三个字像块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秋的心里。她下意识地看向沈廷舟,他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纸,手里的电报被捏得变了形,指节泛着青白色。
“什么时候的事?”沈廷舟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
“就……就今晚子时发的电,通讯员骑快马送来的,”老支书抹了把脸,“公社的人己经去叫其他退伍兵了,让你们……让你们半个时辰后在公社集合,首接去县里乘车。”
半个时辰。林晚秋的腿一软,差点站不住。这么急?连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
沈廷舟没再说话,转身往屋里走。他的脚步很快,却稳得吓人,像在部队时接到冲锋命令的瞬间。林晚秋跟在他身后,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不能哭,绝不能在这时候给他添乱。
沈廷舟从柜子最底层翻出个褪色的帆布包,把军装、退伍证、还有那枚被红布裹着的军功章一股脑塞进去。军装的领口磨得发亮,袖口补着块深色的补丁,那是他退伍时带走的唯一念想,平时碰都舍不得碰。
林晚秋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冲进里屋,从枕头下摸出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她前几天偷偷绣的平安符,红布面上用金线绣了个歪歪扭扭的“安”字,针脚密得几乎不透光。她把平安符往沈廷舟包里塞,手指却抖得厉害,怎么也塞不进去。
“我来。”沈廷舟接过布包,把平安符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军装内侧的口袋里,那里还揣着她绣的并蒂莲帕子。他的指尖碰到帕子上凸起的针脚时,动作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灶上还有窝窝头,”林晚秋的声音带着哭腔,转身往灶房跑,“我给你装几个路上吃。”
“不用。”沈廷舟拉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凉得像冰,在他手心里微微发抖。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嘴唇上咬出的白印,心里像被钝刀子割着似的疼,“到了县里有吃的。”
“带上吧,”林晚秋挣开他的手,固执地往包里塞窝窝头,“路上饿了能垫垫。还有这个,”她把一小袋红糖也塞进去,“泡水喝,能暖和点。”
沈廷舟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看着她把窝窝头摆得整整齐齐,看着她把红糖袋的绳子系了又系,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这辈子,执行过无数次紧急任务,从没人给过他这样的牵挂。在部队时,出发前只有命令和装备;退伍后,更是孑然一身。可现在,有人为他准备窝窝头,有人为他绣平安符,有人红着眼圈,却强忍着不哭——原来,被人惦记着,是这种滋味。
“妈那边……”林晚秋想说让他去跟沈母告个别,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你替我跟妈说声,”沈廷舟背起帆布包,包带勒在他肩上,印出两道深痕,“说我很快就回来。”
“嗯。”林晚秋点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沈廷舟走到门口,又停住了。他回头看了看屋里,看了看灶台上冒着热气的水壶,看了看针线笸箩里没纳完的鞋底,最后把目光落在林晚秋身上。她站在灯影里,蓝布褂子的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像株在夜里瑟缩的白杨树。
“照顾好自己,”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似的钉在空气里,“照顾好妈和孩子。”
“你也是。”林晚秋抬起头,努力挤出个笑,可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一定……一定要回来。”
“好。”沈廷舟的喉结动了动,转身拉开门。夜风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要被风吹走的剪影。
他没再回头,大步走进了夜色里。军绿色的背影很快融进浓重的黑暗,只有帆布包上的金属扣,偶尔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像颗快要熄灭的星。
门还敞着,冷风卷着落叶往屋里钻。林晚秋站在原地,看着沈廷舟消失的方向,首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蹲下身,抱着膝盖,无声地哭了起来。
灶膛里的炭彻底熄了,屋里渐渐冷下来。里屋的念战被惊醒,哭着喊“妈妈”,林晚秋赶紧擦干眼泪,走过去哄她。她把女儿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可声音却抖得厉害。
念军也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小声问:“妈妈,爸爸是不是走了?”
“嗯,”林晚秋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哑得厉害,“爸爸去做很重要的事了,很快就回来。”
“是去救人吗?”念军的声音里带着点崇拜,“就像故事里的英雄?”
“是。”林晚秋把他也搂进怀里,两个孩子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烫得她心口发疼,“爸爸是大英雄,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她一遍遍地说着,像是在安慰孩子,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窗外的虫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剩下风穿过门缝的呜咽声,像谁在夜里哭。林晚秋抱着两个孩子,坐在冰冷的炕上,睁着眼睛,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也没合一下眼。
她知道,这个夜格外长,而等待,才刚刚开始。她把沈廷舟的军装从柜子里拿出来,盖在孩子们身上,军装带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像他还在身边似的。然后她拿起那只没纳完的鞋底,借着晨光,一针一线地缝下去。麻线穿过布底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像在替她数着时间,等着那个穿着军装的人,踏过风尘,回到她身边。
而此刻,通往县城的路上,沈廷舟正和其他退伍军人一起,快步走向集合点。夜风吹得他军装上的衣角猎猎作响,他摸了摸内侧口袋里的平安符,硬硬的,带着点布料的温度。他想起林晚秋含泪的眼睛,想起她说“一定要回来”时的样子,突然握紧了拳头。
他必须回来。为了灶台上温热的粥,为了窗台上那盆刚冒芽的薄荷,为了灯下纳鞋底的身影,为了那句沉甸甸的“顶梁柱”——他有家了,有了牵挂,就绝不能食言。
军号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尖锐而急促,穿透了沉沉的夜,像一道光,劈开了前路的黑暗。沈廷舟加快了脚步,身影在晨光里越拉越长,带着一个男人对家的全部执念,奔向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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