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彩霞的手很凉,像刚在溪水里浸过的石头。她没看我,胳膊猛地一使劲,我就像个破麻袋被搡了出去。脚下一个趔趄,膝盖磕在硬土路上,钻心地疼,嘴里尝到咸腥的铁锈味。
一双粗糙的大手立刻钳住了我的胳膊,铁箍似的。那手黝黑,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是个陌生男人,脸膛紫红,喷出带着劣质烟草和隔夜饭菜的酸腐气味。
“姐!”我喉咙里挤出尖利的哭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赵彩霞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她飞快地跟那男人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风吹乱了她烫的卷发。男人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旧手帕包。
我看见赵彩霞伸出手,接了过去。她的手很稳,手指捏紧了那包东西,指节泛白。她飞快地把手帕包塞进自己裤兜里,动作有些慌乱。
然后,她抬手,用手背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抹过去的地方,留下一点湿亮的痕迹。
她没回头。
她走了。步子迈得很快,开始是小跑,后来几乎是逃。那条她最喜欢的、印着小花的蓝色的确良裤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像被风吹走的一片叶子。
我整个人被那男人死死攥着,动弹不得。眼泪糊了满脸,鼻涕流进嘴里。
我扯着嗓子嚎哭,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像被勒住脖子的牲口。
“姐——!姐你回来——!”
回应我的,只有远处几声懒洋洋的狗吠,和风刮过枯草尖的呜咽。
那个抓住我的男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手上加了力,拖着我往站外路边停着的一辆破旧的小货车走。我的脚在地上拖出两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赵彩霞,那个我叫了十几年姐姐的女人,她把我卖了。
三两句话,一包不知道多少钱的东西。
这个我唯一信任的人,我的亲姐姐,把我卖给了人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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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赵小菊。柳树垭赵家的老二。上面一个大姐,彩霞。下面一个弟弟,金宝。
我出生的那天,爸爸在门外蹲了半宿,烟锅巴磕在石头上,火星子明明灭灭。接生婆出来说:“又是个丫头。”爸没吭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走了。
我的名字是妈随口起的。柳树垭的野菊花,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开得热闹,没人稀罕。
家里穷。穷得叮当响。爹妈所有的盼头,都系在金宝身上。金宝比我小三岁,生下来就白胖,哭声洪亮。爸爸抱着他,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苍蝇。妈妈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下的蛋,都攒着,煮了,喂进金宝嘴里。金宝吃蛋羹,我舔碗边。
彩霞姐大我五岁。她能干,手脚麻利。我像她的小尾巴,她洗衣,我递棒槌;她割猪草,我背背篼;她生火做饭,我坐在灶膛前添柴。柴烟熏得眼睛疼,眼泪首流。彩霞姐就会淡淡的说:“小菊,别添了,火够了。”
吃饭,永远是金宝先挑,爹妈接着,彩霞姐和我最后。碗底就剩下一点稀糊糊,几片咸菜。彩霞姐会把她碗里那点少得可怜的油星子拨拉给我。我低头,呼噜呼噜喝下去,基本上没什么嚼头。
冬天冷,风从土坯墙的裂缝里钻进来。金宝和爹妈挤在一个屋,屋里烧着炉子烤火。而我和彩霞姐睡在灶房角落的草铺上。草铺薄,寒气贴着骨头缝往里钻。彩霞姐把我冰凉的脚丫子夹在她腿弯里暖着。黑暗中,能听见她轻轻的呼吸声。
我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人爱我,姐姐是我灰暗的十多年里唯一的依靠。
除了姐姐会看见我的情绪,其余时候我就像是家里的影子,轻飘飘的,贴着墙根走。
多一张嘴吃饭,少一个人说话。爹妈的目光很少落在我身上,像看一件多余的旧家具。只有干活的时候,他们会吆喝:“小菊!死哪去了?挑水!”“小菊!剁猪草!”
我低头,应着,像一头沉默的牲口。汗水流进眼睛,涩得慌。
我知道,他们盼着我是金宝,盼着我压根没生出来。我的存在,就是柳树垭那年歉收的庄稼,是他们心头一道失望的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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