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 年，彩霞姐走了。
是跟着村里几个年轻人一起走的，说去大城市打工。走的那天，天刚蒙蒙亮。她只拎了个小小的包袱。娘塞给她两个煮鸡蛋，爹蹲在门槛上抽烟，没说话。金宝还在睡。我躲在门后，看着她瘦高的身影消失在薄雾里。心里空落落的。
转眼她出去一年了。
年节，村里出去的人都回来了，可是她没回来过年，
风言风语传遍了十里八村，爸妈提到她都沉着个脸，这个年过得也尤其压抑。
因为姐姐没回来，爸妈对我的态度就更差了，不知道是为了发泄情绪还是因为我碗洗的不干净还是饭煮的太硬，我总是会挨打挨骂。
不过还好过完年，她回来了。
她回来的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柳树垭。那天，村口挤了好多人。远远的，一辆小三轮“突突突”地开过来。彩霞姐从车上跳下来。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她变了。头发烫成了城里女人那种卷卷，乌黑油亮。脸白了，还擦了红嘴唇，像两片熟透的樱桃。身上穿着崭新的花衬衫，料子挺括，下面是一条紧绷绷的蓝色裤子，把腿裹得笔首。脚上是一双锃亮的黑皮鞋，鞋跟尖尖的。她手里还提着一个亮闪闪的、像皮又不是皮的包。
她笑着，跟围上来的人打招呼，声音清脆响亮。她从那个亮闪闪的包里抓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分给眼巴巴看着的小孩。孩子们尖叫着，哄抢。
我挤在人群后面，踮着脚。心怦怦跳，像揣了只兔子。这是我姐？那个和我一起睡草铺、嚼咸菜的姐？她像画报上走下来的人，浑身上下都发着光，晃得我眼睛发酸。
爹娘迎上去，脸上堆着笑，皱纹都舒展开了。金宝也挤过去，抱着她的腿，仰着头喊“大姐”。彩霞姐摸摸他的头，从包里拿出一个铁皮小汽车，塞给他。金宝乐疯了。
我站在人群外围，像一滴油，融不进这团热闹的水。她没看见我。她忙着说话，笑声像银铃铛。
晚上，家里破天荒点了煤油灯，灯火通明。桌上摆着彩霞姐带回来的东西：一大包白花花的挂面，几瓶玻璃罐装的肉罐头，还有几块用花花绿绿纸包着的点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陌生的、香甜的气味。
爹娘围着彩霞姐，问长问短。金宝拿着小汽车在地上推来推去。我缩在灶膛边的小板凳上，借着火光，偷偷看她。灯光下，她的脸更白了，嘴唇也更红了，真好看。她说话时，手指上戴着一个细细的、亮晶晶的圈圈。
“……那边厂子大着呢，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挣这个数！”她伸出手指比划着。爹娘的眼睛瞪得老大。
“……城里啥都有，楼房那么高，马路那么宽，晚上也亮堂堂的……”
我听着，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胀。那些高楼，那些亮堂堂的马路，那些管吃管住还能挣大钱的厂子……像另一个世界的光，透过她的话，照进这间黑黢黢、油腻腻的土坯房。
夜深了，爹娘和金宝都睡下了。彩霞姐洗了脸，脱了那身光鲜的衣服，换上旧褂子。她坐在草铺上，就着油灯的光，梳她那一头卷发。屋里只剩下梳子划过头发的声音。
我磨磨蹭蹭地挪过去，手指绞着衣角，鼓起全身的力气，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姐……”
她转过头看我。
“姐……你走的时候……能带上我不？”话一出口，我的脸就烧了起来，头垂得更低，盯着自己露脚趾的破布鞋，“我……我能干活……吃得也不多……”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死死忍着不敢掉下来。
彩霞姐没说话。她看着我，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很复杂。她看到了我身上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衣服，看到了我枯黄毛躁的头发，看到了我冻得通红、裂着口子的手背，看到了我眼里卑微的、几乎要熄灭的乞求。
她沉默了很久。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只有油灯的灯芯偶尔爆出一点细微的噼啪声。
我几乎要绝望了，心沉到了冰冷的井底。
终于，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
“行吧。”她说，声音没什么起伏，“收拾一下，过两天跟我走。”
那一刻，灶膛里残留的一点火星，仿佛在我心里猛地爆开了，烧得全身滚烫。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地流下来。我赶紧用袖子擦掉，用力点头，喉咙堵得说不出话。
她没再看我，继续梳她的头发。梳齿一下一下，划过浓密的卷发。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晃动。
两天后，天还没亮透。我穿着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虽然也是补丁叠补丁，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空瘪的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换洗的旧衣裳。彩霞姐还是穿着她那身光鲜的行头，拎着那个亮闪闪的包。
村口，除了彩霞姐，还有另外一个年轻男人和三个姑娘，都是邻村的，也要去城里。他们脸上带着兴奋和期待，叽叽喳喳说着话。只有我，缩在彩霞姐身后，像只受惊的小鹌鹑，怯生生地看着陌生的同伴和即将踏上的未知路途。
彩霞姐跟那几个人简单说了几句，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飘忽，说了句：“走了。”然后，她迈开步子，走在最前面。她的皮鞋踩在土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我赶紧小跑着跟上，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风吹在脸上，有点凉，但我的心，像揣着一团火。
我们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走向通往镇上的方向。路两旁的柳树，刚抽出一点嫩黄的芽。我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柳树垭。灰蒙蒙的村子，在晨曦中越来越小。爹娘没有来送。只有村口那棵老槐树，静静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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