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六人，除了我和彩霞姐，还有邻村的秀英、小琴、小妹，以及领头的周老幺。
秀英、小妹和小琴脸上飞着红晕，叽叽喳喳像出笼的雀儿，声音又脆又亮，惊得树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她们谈论着未曾见过的高楼、彻夜不灭的灯火、流水线上叮当作响的新奇世界。那份雀跃，几乎要撞破清晨薄凉的空气。
我紧紧攥着彩霞姐的衣角，手心里的汗濡湿了她那簇新蓝裤子的一小片。
我不敢像她们那样大声说话，心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撞得肋骨生疼。
终于要离开了，离开柳树垭那个永远装不满的饭碗，离开爹娘落在身上冰凉的视线，离开金宝理所当然的呼喝。
城里！那是个裹着糖衣的梦，彩霞姐带回来的糖果那么甜，城里的日子一定更甜。
只要跟着姐姐，只要她在我身边，这陌生的路，便不是那么可怕。她的背影，她那染过烫过的卷发，在熹微的晨光里，就是我的定心丸。
尘土在脚下飞扬，像一条灰黄的带子，牵着我们走向镇上。班车摇摇晃晃，挤满了人，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鸡鸭的腥臊。
我晕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紧紧闭着眼，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五脏六腑甩出去。
彩霞姐坐在我旁边，没看我，只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千篇一律的灰扑扑的田野。秀英她们也蔫了，不再叽喳，脸色发白地捂着嘴。
终于熬到火车站。那喧嚣像一堵无形的墙，猛地撞过来。巨大的绿色铁皮长龙卧在轨道上，汽笛嘶鸣，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在抖。
人们扛着大包小裹，潮水般涌来涌去，大声吆喝，推搡挤撞。
我吓得缩在彩霞姐身后，手指死死抠着她那个亮闪闪的人造革提包带子，仿佛那是连接我全部安全感的缆绳。
周老幺在前面开路，像条滑溜的鱼在人群里钻。秀英被一个扛麻袋的壮汉撞了个趔趄，小琴的包袱带子被挤断了，手忙脚乱。
彩霞姐只皱了下眉，低声说了句：“跟紧点，别丢了。” 她的手，始终没伸过来牵我。
火车开动了，哐当哐当，节奏单调而巨大，碾过铁轨的接缝处，车厢便猛地一颤。
窗外是望不到头的灰绿平原，偶尔掠过几棵孤零零的树，或者低矮破败的村落。起初的新奇很快被这无休止的摇晃和窗外单调的景致磨平了。
车厢里混杂的气味更重，汗臭、脚臭、劣质烟草和廉价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闷得人透不过气。秀英和小琴靠着椅背打起了盹。
时间变得模糊，像车厢外不断向后流去的、颜色黯淡的河水。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卖盒饭的推车来了又去，周老幺掏钱买了几个，分给我们。油腻腻的米饭上盖着几片肥肉和发黄的菜叶。
彩霞姐吃得很快，吃完就望着窗外，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秀英揉着酸痛的腰，小声嘀咕：“这路……好像不对吧？不是说往南去吗？我瞅着这日头……” 周老幺立刻接口，声音比平时高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嗨，妹子，铁路绕弯多着呢！没错，放心跟着老哥走！” 他的眼神飞快地扫过彩霞姐，彩霞姐没什么反应，只是端起油腻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
邻座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也搭腔：“是啊，出门在外，听大人的没错。” 我看看周老幺堆笑的脸，又看看姐姐沉默的侧影，心里那点刚冒头的疑惑，像水汽遇到冰冷的车窗，凝结了，又沉下去。姐在呢。我默默低下头，小口啃着冰凉的饭粒。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景象越来越荒凉。那些低矮的村落几乎看不见了，只有大片大片着灰白盐碱的土地，稀疏地长着些蔫头耷脑的杂草。
远处的山峦，光秃秃的，呈现出一种贫瘠的土黄色。火车终于在一个小站缓缓停下。站牌上的字迹模糊不清，站台低矮破败，几间灰扑扑的砖房，墙皮剥落得厉害。没有几个人上下车，只有风卷着沙土和碎纸片在空荡荡的月台上打转。远处，几排低矮的土坯房趴伏在黄土地上，像疲惫的兽。
“到了，下车！”周老幺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急促。
我们懵懵懂懂地跟着他挤出车厢。一股干燥、呛人的风沙扑面而来，夹着牲口粪便和尘土的味道。站台冰冷的水泥地硌着脚底。秀英和小琴茫然地环顾西周，脸上兴奋的红晕早己褪尽，只剩下长途跋涉后的灰败和隐隐的不安。这哪里是她们口中灯火辉煌的大城市？这分明是比柳树垭还要荒凉破败的地方！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越收越紧，几乎无法呼吸。我猛地转向姐姐，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死揪住她崭新的蓝裤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姐？姐……这……这是哪？不是说去成都吗？这里……不对啊！” 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指甲隔着薄薄的裤子布料，几乎要嵌进她腿上的肉里。
姐姐没看我。她的目光越过我们几个人的头顶，首首地投向站台尽头那片扬起的尘土里。尘土中，影影绰绰地走来几个人影。她嘴唇抿得很紧，抓着那个亮闪闪皮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她身上那种笃定的、领路人的光彩，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紧绷的、近乎僵硬的戒备。
周老幺己经小跑着迎向那几个人影，老远就堆起笑，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尘土渐落，看清了来的是 3 个男人。一个矮壮，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疤；另一个精瘦，眼珠子浑浊发黄，一个高胖，满脸横肉，不停地在我们几个女孩身上扫来扫去，嘴角挂着一丝令人极其不舒服的、黏腻的笑。
“都利索点！”周老幺回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甚至有点凶狠。
小琴她们被这架势吓住了，迟疑着不敢动。姐姐却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转过身。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像两口枯井，冰冷，空洞，首勾勾地看进我的眼睛里。
“小菊，”她的声音又干又涩，像砂纸磨过木头，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我心上，“听姐的话。女人嘛，嫁谁都是嫁，认命吧。过去……好好听话。”
“嗡”的一声，我脑子里像有根弦猛地绷断了。眼前的一切——破败的站台、荒凉的土地、周老幺那张堆着假笑的脸、小妹秀英小琴惊愕的眼神——全都旋转、模糊、扭曲起来，最后只剩下彩霞姐那张脸。无比熟悉，此刻又无比陌生的脸。
她不再看我，用力地、不容抗拒地，一根根掰开我死死揪着她衣服的手指。将我往前一推，矮胖的陌生男人一把擒住了我。
她走到那个陌生男人跟前，两人低声说了几句。那男人嘿嘿笑着，从怀里摸索出一个鼓鼓囊囊、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布包，递到彩霞姐手里。彩霞姐的手很稳，手指熟练地捏了捏那布包的厚度，然后飞快地把它塞进了自己那个亮闪闪的人造革提包里。拉链“刺啦”一声合上，像某种终结的宣告。
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她迈开步子，跟着周老幺离开了。鞋跟敲在冰冷的水泥站台上，“咯噔、咯噔”，一声声，像踩在我碎裂的心上。那卷曲的头发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新烫的发卷依旧油亮，像一条条冰冷的、盘踞的蛇。
“哒…哒…哒”的脚步声此刻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把过去十几年草铺上相偎的情谊统统绞得粉碎。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和破碎的玻璃，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毫无知觉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麻木的脸颊，砸在脚下肮脏的尘土里，瞬间就被吸干了。
那个黝黑的男人，他的大手，粗糙得如同老树皮，带着令人作呕的汗腻，铁钳般攥住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骨头缝里。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拖拽着我，踉踉跄跄地朝着站台外那片更加荒凉、更加未知的黄土地走去。我的脚在地上拖蹭着，破布鞋的鞋底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发出沙哑的呜咽。
身后的“哒哒”声停了。我挣扎着扭过头去。黑夜吞噬了一切，也吞噬了她身上那点曾经被我视作救赎的光，最终，消失在土路尽头飞扬的、无情的黄沙里。
那根我以为系着所有希望的稻草，在命运的洪流里，连一丝涟漪都没留下，就无声无息地沉没了。原来，从她答应带我离开柳树垭开始，从她踏着高跟鞋顶着一头卷发回到柳树垭开始，甚至，从她第一次离开柳树垭的那一天起——我的姐姐，就己经不是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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