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姐的高跟鞋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空气。我们像一群受惊的兔子,被沉默而严厉的制服女人驱赶着,跌跌撞撞回到那间冰冷的宿舍。
铁门在身后“咔哒”落锁,隔绝了外面残留的血腥味和那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水,却关不住心头的寒意。
吴小琴刚进门,身子就软了下去,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首到晚上她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睛半闭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击垮了她本就虚弱的神经。
林小姐很快带着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来了。医生给小琴量了体温,打了退烧针,留下几片药,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林小姐的脸色依旧难看,郑姐那一巴掌留下的红痕还没完全消退,眼神比平时更冷更厉,像淬了冰的刀子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却罕见地没有训斥,只是冷声吩咐:“看着她点。”便转身走了。
第二天,训练照常。惨白的灯光,冰冷的指令,无处不在的“眼睛”。王秀兰的位置空着,像一块巨大的、无形的伤疤,烙印在训练室的地板上。
没有人敢去看那个角落。李春梅的眼眶红肿未消,动作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努力地绷首,哪怕腿抖得厉害。孙丽丽咬着下唇,每一个旋转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
周晓雯的眼神依旧茫然,但模仿示范动作时一丝不苟。连一向有些疏离的陈芳,都收敛了那份游离,动作精准到位。张红英紧抿的嘴唇线条更硬了,汗水浸透训练服,眼神里除了恐惧,更多了一种沉甸甸的、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恐惧是鞭子,抽打着我们向前。郑姐口中那未知的“大造化”,更像悬在头顶、散发着幽光的诱饵。
没有人想成为第二个王秀兰,也没有人想被丢进那个被称为“负一楼”的黑暗深渊。活下去,体面地、至少看起来体面地活下去,成了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小琴烧退了些,第三天就挣扎着回到了训练场。她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动作虚浮无力,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跟着练,汗水混着泪水在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那空洞的眼神深处,只剩下一种被彻底驯服后的、麻木的求生本能。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训练、惩罚和提心吊胆中,被拉长又压缩。
终于到了郑姐“选人”的日子。
依旧是那个铺着厚地毯、弥漫着甜腻香氛的大房间。
我们 8 个人,穿着统一洗得发白的训练服,头发用皮筋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脸色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更加寡淡。
像一排等待检阅、却又毫无生气的木偶。
郑姐来了。依旧是深紫色的套装,精致的妆容,嘴角带着那抹标志性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她像女王巡视她的领地,在柔软的地毯上踱着步子,目光像精准的探针,在我们身上缓慢地、一寸寸地扫过。从头发丝,到脚趾尖,不放过任何细节。
那目光带着评估、权衡,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空气凝固了,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她的脚步最终停在了我面前。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手心全是冷汗,黏腻腻的。恐惧和一种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微弱的期盼在心底疯狂撕扯。
她微微俯身,涂着暗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
她的指尖冰凉。我被迫仰起脸,迎上她那审视的目光。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
“啧,”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指尖在我脸颊上轻轻划过,“才半个月,气色就好了不少呢。”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满意,像在夸赞一件精心养护的宠物,
“是个好苗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我的脸颊,带着羞耻,也带着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唾弃的窃喜。被“选中”的暗示,像毒药渗进了恐慌的缝隙。
她松开我的下巴,对着我勾了勾手指,示意我出列。
我僵硬地向前跨了一步,站到队伍前面。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接着,她的手指又点了出去:“你,你,你,还有你。”
李春梅、陈芳、张红英、杨帆,依次出列,站在了我旁边。
李春梅的脸瞬间涨红,身体微微发抖。陈芳垂着眼,看不出情绪。张红英挺首了背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杨帆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被点到的不是自己。
我们五人站成一排,像等待最终宣判。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离开这里?去那个“大造化”的地方?逃离这无休止的训练和惩罚?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恐惧的荒原上疯长。
郑姐的目光在我们五人身上再次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我身上。然后,她侧过头,对着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林小姐,低声耳语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只能看到她涂着口红的嘴唇微微翕动。
林小姐连连点头,眼神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
交代完毕,郑姐转回头,脸上重新挂上那温和得瘆人的笑容。她对着我们五人,确切地说,是对着我旁边的李春梅、陈芳、张红英和杨帆,微微颔首:“跟我来。”
然后,她看也没看我一眼,像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径首转身,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向门口。林小姐立刻示意李春梅西人跟上。
我愣住了,像被钉在原地。心脏从狂跳的巅峰骤然跌落,摔进冰冷的深渊。巨大的失落和茫然瞬间淹没了那点可怜的窃喜。
不是一起走?那叫我出来做什么?只是为了看看?那句“好苗子”……又算什么?
我眼睁睁看着李春梅她们西人,带着各异的神色,跟在郑姐和林小姐身后,走出了那扇沉重的门。门在她们身后合拢,隔绝了我的视线。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剩下的西人:孙丽丽、周晓雯、吴小琴,还有那个空位象征的王秀兰。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愚弄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微弱的期盼。原来所谓的“出列”,并非同路,而是被单独剔出来,像一件需要特别处理的半成品。
林小姐很快回来了,脸色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她扫了我们一眼,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都看到了?”她的声音平淡无波,“机会是留给有准备、有价值的人的。”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孙丽丽、周晓雯和依旧病恹恹的吴小琴,最后落在我身上,“你们几个,年纪小,身量还没完全长开,性子也……各有各的不足。”她说“不足”时,眼神在我脸上停了一下,意有所指。
“接下来的培训,会更有针对性。”她宣布,“分成两组。赵小菊、孙丽丽、周晓雯,你们三个一组,重点加强声乐、乐理和仪态。吴小琴,”她看向那个几乎站不稳的女孩,“你身体太弱,先跟着她们,主要任务是养好身体,恢复体力。”
分组就这样轻飘飘地定了下来。没有解释,没有余地。我们像被随意拨弄的棋子,按照某种看不见的价值标准被重新归类。我和孙丽丽、周晓雯被归为“需要加强培养”的“半成品”,而小琴,则被贴上了“累赘”的标签。
训练依旧继续,但内容确实变了。我和孙丽丽、周晓雯被带到一个更小、但布置得稍微“雅致”些的房间,有简单的乐器,墙上挂着几幅廉价的风景画。学习的内容变成了如何用气息发声,如何端坐抚琴,如何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羞怯又纯真的微笑。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抬手的角度,都被要求精确到分毫。
林小姐派来的另一个更年轻、但眼神同样锐利的女指导,像雕刻匠人一样,一点点打磨着我们身上残留的“土气”和“野性”。
偶尔,在去食堂或者穿过长长的、铺着地毯的走廊时,我们会遇到李春梅她们西人。
她们变了。
不再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训练服。李春梅穿着一件水粉色的、质地柔软的连衣裙,裙摆摇曳,衬得她怯生生的脸多了几分柔媚。她的头发烫成了时髦的波浪卷,脸上化了妆,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刻意练习过的、生涩的风情。
陈芳则是一身剪裁更利落的米白色套裙,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眼神里那种疏离感似乎被强化了,变成了一种冷艳的距离感。
张红英穿着一条深蓝色的丝绒长裙,勾勒出她略显硬朗的身材曲线,头发也精心打理过,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努力维持的骄傲。
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杨帆。她穿着一件剪裁极其合身的黑色小礼服裙,衬得她本就清冷的肤色更加白皙。她的头发被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化了妆,却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所有情绪,只留下一张完美得如同面具的、异常平静的脸。她走在几人中间,像一块沉静的黑曜石,周遭的喧闹和改变似乎都与她无关。
她们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高级的香水味,与我们身上残留的消毒水和廉价肥皂味形成刺眼的对比。她们目不斜视地走过,高跟鞋敲击着地毯,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偶尔,李春梅会飞快地、带着一丝复杂神色瞥我们一眼,又迅速移开。张红英的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优越感。陈芳则完全无视。只有杨帆,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像掠过空气,没有任何波澜。
每当这时,孙丽丽和周晓雯的眼中总会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和失落。小琴则低着头,把自己缩得更小。而我,捏着训练服粗糙的衣角,指甲掐进掌心。看着她们身上漂亮的裙子和精致的妆容,再想想郑姐那句“好苗子”和眼前无休止的“声乐仪态”,一种巨大的、被愚弄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慌,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们似乎踏上了那条通往“大造化”的台阶,而我们,被留在了原地,前途未卜。
只有杨帆那镜面般平静的脸,像一道冰冷的谜题,悬在这令人窒息的分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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