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这个字，像一颗滚烫的火种，被深埋在心底最深处。
不敢让它见光，不敢让它呼吸，只能靠一层层麻木的表象包裹着，用日复一日的训练、吃饭、睡觉来压住它灼人的温度。
可是手里什么都没有。
一张纸，一支笔，一枚能划开什么的锐器，都是奢望。
脑子里也空空荡荡。
这栋巨大、华丽的囚笼，像一座漂浮在虚无中的孤岛。
它在哪里？它是什么？那个掌控着所有人命运的“大老板”是谁？郑姐又是什么人？这些问题像毒藤缠绕着求生的本能。
只有找到答案，才有撬动铁笼的可能。
于是，我成了最“听话”的那一个。
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在死寂中无声地张开。
林小姐和女指导在琴房外压低声音的交谈：
“这批……底子还行，就是那个叫赵小菊的，性子太闷，眼神不够活……”
“郑姐的意思，不急，再养养。年纪小，骨头还没长硬，好塑形……关键是那张脸，值钱。”
“顶楼王董那边催得紧，就喜欢嫩的……上次那个粉裙子的，听说没几天就……”
走廊尽头，两个穿着清洁工罩衫的女人，趁着擦拭巨大盆栽叶片的间隙，飞快地低语：
“听说了吗？西区负一层又抬出去一个，就上次从楼上摔了那个……”
“作孽哦！那个地方……进去就没囫囵个出来的……”
“嘘！小点声！不要命了！……这鬼地方，外面看着光鲜，里面……”
“还不是赵老板的产业？连锁酒店开遍全国，捐那么多钱给山里娃，背地里……”
“郑姐就是他老婆！心比蛇蝎还毒！管着这销金窟……”
食堂打饭的窗口，胖厨子一边舀着寡淡的菜汤，一边对旁边的帮工抱怨：
“妈的，又要采购‘特供’了！顶楼那帮爷嘴刁得很！昨儿送上去的波龙，郑姐嫌不够新鲜，差点掀了老子的灶台！”
“忍忍吧老刘，谁让人家是赵老板的摇钱树呢？这‘海上明珠’顶楼的生意，抵得上外面十家店……”
“海上明珠？我看是海上阎罗殿！那些姑娘……唉……”
碎片般的信息，像黑暗中飘忽的萤火，被我的耳朵捕捉、拼凑。
上海，这里是上海。
这栋血色的巨兽，名叫“海上明珠”。
掌控它的人，叫赵国强。
而郑姐，是赵国强的妻子。这华丽地狱的女主人。
心脏在麻木的躯壳下剧烈地收缩。上海——那个只在画报上见过的、遥远繁华如同梦境的地方，竟是这座血色囚笼的底座。
赵国强——那个名字带着堂皇正气的“慈善家”、“企业家”，是这所有罪恶的源头。
郑姐——她精致冷漠的面孔下，流淌着的是夫妻共谋的毒液。
张红英、陈芳、杨帆的“伤”，在郑姐眼中，不过是商品短暂的瑕疵。
养了几天，遮瑕膏盖住了最刺目的淤痕，华丽的衣裙再次上身，浓烈的香水掩盖了灵魂的腐朽气息。
她们的眼神彻底变了。张红英眼底最后那点不屈的火星彻底熄灭，只剩下认命后的空洞和一种被反复打磨后的、带着疲惫的顺从。陈芳的疏离里掺入了更深的冷漠，像一层坚冰，隔绝了所有感知。杨帆……她依旧平静，但那平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连一丝涟漪都不会再有。
她们再次被推入那个巨大的、铺着厚地毯的拍卖场。
这一次，她们的脸上开始努力挤出笑容，尽管那笑容僵硬、空洞，像画上去的面具。她们学着在二楼的注视下扭动腰肢，眼神努力模仿着画报上的风情。痛苦被死死压进骨髓深处，只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从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出来。
明面上的反抗都是徒劳，顺从或许还有撬开牢笼的机会。
孙丽丽和周晓雯眼巴巴地看着她们一次次被打扮、被带走，眼中的羡慕几乎要燃烧起来，混杂着越来越深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渴望。
她们训练得更卖力了，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盼——期盼那“机会”能早日落到自己头上。
而身体最弱的吴小琴，像一片在风雨中飘摇的枯叶，被这股巨大的、扭曲的洪流裹挟着，终于也等到了她的“机遇”。
和她一同被叫走的，还有孙丽丽和周晓雯。
那天下午，小琴被按在梳妆台前。她太瘦小了，那件为她准备的、缀着廉价蕾丝的白色连衣裙挂在她身上，像套在一个空架子上，空空荡荡。
化妆师在她惨白的小脸上涂抹着，试图增添一点血色和“媚态”，效果像给纸人画上五官，诡异而脆弱，竟然莫名的有几分病西施的美感。她的眼神像受惊的兔子，茫然地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
孙丽丽和周晓雯则不同。她们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像即将奔赴一场改变命运的盛宴。她们互相整理着裙摆，小声议论着口红的颜色，刻意忽略着小琴那无助的眼神。
她们三人被带走了。宿舍里只剩下我和张红英、陈芳、杨帆。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张红英靠在床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陈芳对着墙壁发呆。杨帆坐在床边，慢慢地擦拭着自己的指甲，动作一丝不苟。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傍晚，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和低低的啜泣声。
门开了。孙丽丽和周晓雯互相搀扶着走了进来。
她们脸上的妆容花了，精致的发型凌乱不堪，昂贵的裙子皱巴巴的，沾着不明的污渍。孙丽丽的嘴角破了，渗着血丝。周晓雯的脖子上有几道明显的红痕。她们的眼神不再是出发前的兴奋和期盼，而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巨大的屈辱和一种……麻木的疲惫。
她们谁也没说话，像两具被抽掉了魂的木偶，踉跄着走到自己的床边，瘫倒下去。
小琴没有回来。
过了很久，周晓雯才把脸埋进枕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小琴……她晕过去了……在……在那个房间里……”
孙丽丽猛地坐起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怪异的、扭曲的颤抖：“她……她太没用了！客人还没怎么样……她就……就吓得晕死过去了！像……像块死肉一样……”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扭曲的亢奋：“可……可那个客人！那个肥猪一样的客人！他……他反而更兴奋了！他说……他就喜欢这种……这种干净的……没开过苞的病美人……他……他出的价……比上次买春梅的还高！”
周晓雯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抬起头。
孙丽丽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潮红，混杂着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得意：“郑姐……郑姐笑得可开心了！说小琴……傻人有傻福！被……被那位大老板看中了……首接带走了！以后……以后就伺候他一个人了！不用……不用再遭我们这种罪了……”她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眼神里那点病态的亮光迅速熄灭，只剩下更深的恐惧和茫然，“……福气？……真的……是福气吗？”
张红英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嘲讽的冷哼。陈芳闭上了眼睛。杨帆擦拭指甲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
小琴也被“买”走了。像李春梅一样。穿着那件空荡荡的白裙子，像个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她会经历什么？那个“肥猪一样”的大老板，会比这里的轮番拍卖更“仁慈”吗？没有人知道答案。那未知的黑暗，比眼前的折磨更令人胆寒。
我看着孙丽丽和周晓雯。她们脸上残留的泪痕和伤痕下，那点强装出来的、试图融入“规则”的“笑容”，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生根发芽。她们开始学着藏起痛苦，学着用麻木的笑容去面对那些施暴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体面”地活下去？才能避免像小琴那样，因为“脆弱”而被某个更可怕的深渊单独吞噬？
头顶那只冰冷的“眼睛”，红光无声地闪烁着，像魔鬼的独眼，冷漠地注视着这人间地狱里，一朵朵鲜花如何被碾碎、被标价、被扭曲成迎合恶魔口味的模样。
那面巨大的、血色的红墙，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沉默地矗立着，隔绝了所有微弱的希望。
我知道，我也逃不掉的，只能静静的等待着我的的“审判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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