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满桌珍馐在陆夫人那悲伤又狂热的目光注视下，它们散发出纸钱燃烧般的气息。我机械地拿起银叉，叉起一小块洁白的鱼肉，放入口中。顶级食材的鲜美在舌尖化开，味蕾却像被麻痹了，尝不出任何滋味。耳边只有陆夫人絮絮的低语，如同梦魇的回音：
“月月最爱吃这个银鳕鱼…蒸得嫩嫩的，一点刺都没有…”
“这松露鸡汤，她总嫌味道怪，可对身体好，每次都要哄着她喝半碗…”
“啊，这个甜点！她小时候啊，能一个人吃掉一整份……”
每一个“月月”，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努力维持着脸上温顺又略带懵懂的表情，乖巧地点头，小口吃着陆夫人不断示意佣人布到我碟子里的食物。胃里沉甸甸的，食物如同冰冷的石块堆积。
我扮演着一个安静聆听的、善解人意的“影子”，目光偶尔与陆夫人痴迷的视线对上，便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深处的惊涛骇浪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午餐终于在一种沉重而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陆夫人显然耗尽了心力，眼下的乌青更重，却依旧紧紧攥着我的手，仿佛一松手，这“幻影”就会消失。
她拉着我，脚步虚浮地回到那间弥漫着药味和悲伤的房间。巨大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留下床头一盏昏黄的壁灯。
她让我坐在床沿，自己则躺倒在床上，冰凉的手依旧覆在我的手背上。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声音沙哑而飘忽，像在梦游。
“月月小时候可皮了…爬树把新裙子刮破了，怕我骂，躲在她爸爸书房里不敢出来…”
“第一次学钢琴，才三天就哭着说手指头疼，抱着我的手撒娇说不学了…”
“她十西岁那年，非要去学骑马，结果从马上摔下来，胳膊打了石膏，还笑嘻嘻地说不疼…”
“不知道怎么的，越长大越安静了，后来啊，天天都窝在书房，没日没夜的看书。眼睛都要熬坏了也说不听……”
零碎的片段，温馨的往事，从她破碎的语调中流淌出来。
画面里是阳光、欢笑、被宠溺包围的小公主。可这些温暖的碎片，拼凑出的却是一个早己冰冷的、躺在坟墓里的少女。
而我，一个在泥泞和鞭笞中长大的赝品，坐在这里，被迫成为承载这些回忆的容器。陆夫人讲述时，目光时而温柔地落在我脸上，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她心爱的女儿；时而又陷入空洞的悲伤，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我冰凉的手背上，烫得我心头发颤。
巨大的心理压力如同沉重的磨盘，碾压着我的神经。我必须时刻绷紧那根名为“溪月”的弦，不能流露出属于“赵小菊”的任何一丝野性或茫然。每一次微笑的弧度，每一次眼神的低垂，都要精确复刻那张照片里的模样。这比在红墙大楼里忍受鞭打更耗费心力，更像一场无声的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陆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混，最终被均匀而疲惫的呼吸声取代。她歪在沙发椅里，攥着我的手也松了力道，沉沉睡去。脸上泪痕未干，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锁着化不开的哀愁。
我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手从她冰凉松弛的掌握中抽出来。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和紧张而微微发麻。最后看了一眼这位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母亲，我屏住呼吸，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
厚重的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浓重的悲伤气息。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赵小姐。”
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侧响起！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心脏几乎跳出喉咙！猛地转头，只见钟助理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站在几步之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陆总有请。” 他微微侧身，做出引路的手势，姿态无可挑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陆建华！他果然要见我！
刚刚松懈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我压下狂跳的心脏，勉强挤出一个温顺的笑容，微微欠身：“麻烦钟助理了。”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跟在他身后，踩在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上，脚步声被完全吸收。走廊两侧挂着价值不菲的油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一种属于顶级豪宅特有的、冰冷的空旷感。这里的一切都奢华、精致、秩序井然，却比红墙大楼的绝望更让人感到无形的压迫。
钟助理在一扇厚重的深色木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里面传来陆建华沉稳威严的声音。
钟助理推开门，侧身示意我进去，他自己则如同门神般，垂手肃立在门外，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很大，三面顶天立地的深色实木书柜，散发出淡淡的木头和旧纸张的气息。一张巨大的、光洁如镜的红木书桌后，陆建华端坐着。
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深灰色家居服，气质依旧威严，但比在餐厅时少了几分迫人的气势，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桌上摊开着一份文件，旁边放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
“赵小姐，请坐。” 他抬手指了指书桌对面的皮质扶手椅，语气平和，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
我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背脊挺得笔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绞紧的手指上，扮演着面对大人物时的紧张和拘谨。
陆建华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在我身上缓缓扫过。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压力，仿佛能轻易看穿我所有的伪装。
书房里弥漫着檀香和雪茄的余味，混合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权力和秘密的气息。
“我们就开门见山吧。” 他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你的身份，酒店那边给了一份简单的资料。刚满十八岁，没有其他亲人，年初到的‘海上明珠’。”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我精心维持的温顺表皮，看到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至于什么原因进去的，我没有兴趣追究，也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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