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三年六月十二，沈宅。
这是一个万物散发勃勃生机的季节。
老天爷跟下了火似的，太阳烤得地砖能摊鸡蛋。偏远处雷声滚得跟闷鼓似的，眼看就要泼下一场大雨。树上那几只麻雀跟上朝似的叽叽喳喳，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宣布谁状元及第了。
窗外麻雀叫得聒噪，沈秋笙瞧着那几只鸟雀争食，心里头却泛着嘀咕：这鸟儿今儿个咋跟吃了火药似的，莫不是瞧出要出乱子？
他面色白得像敷了三层上好的珍珠粉，眼下乌青像熊猫似的，长睫垂着遮了半只眼，那双眼尾微挑的桃花眼藏着几分倦懒。
“尊上”
一道声音传来，透着股不寻常的紧绷。门外来了一位身着黑衣窄袖骑装的青年，俯身对着沈秋笙行礼。
韩傅礼暗中握紧了手，听见面前人一如既往懒懒散散的声音：“进来吧，可有什么事？”
他走进屋内，在距离沈秋笙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状似无意地问：“尊上前些日子可是去了元国？”
沈秋笙瞥了他一眼，又回身继续翻看那本书，声音清冽，似是不解，“看望一个故友，怎么了。”
韩傅礼又问道，“敢问尊上，故友可是那位在元国为质的，安王殿下？”
这句话问得有些唐突了，沈秋笙有些意外，正想回头。却在刹那间，剧痛袭来，伴随着利刃穿过血肉的声音。他低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一把短刀横穿过了他的胸膛。
他愕然发现一个令人惊异的事实——他被自己的心腹刺了个对穿。
看着从前胸伸出的刀尖，沈秋笙心底有一瞬嘲讽。
那把尖刀，不正是当年他们一起刺杀贪污的梁州刺史时，他从刺史库房摸到的一把绝世好刃 —— 碧空销吗？
这把刀削铁如泥，后来，看到韩傅礼身上没有一件好用的防身武器，就扔给了他。
“你……”他气结，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眼前阵阵发黑。
合着我当年送你的刀是让你给我开膛的？早知道刻上‘赠仇人’了！
雨，不知何时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伴随着蝉鸣与蛙声，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窗外鸟叫却戛然而止，像是被这血色吓破了胆。
沈秋笙栽在案几上，血顺着衣襟往书页上渗，晕染了“知己知彼”西个字。
他还剩口气，脑子里跟走马灯似的转。
意识在渐渐流逝，他有点想开口，问一句为什么，可血沫子堵在唇边，他忽然又觉得多余。
罢了，反正这世道，兄弟捅刀子跟喝凉水似的寻常，问了又能怎样？难不成他还能把刀出说“开玩笑呢”？
反正，这世间一切琐事，鸟叫缠绵，都将要与他无关了罢。
他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动了动嘴，认命般闭上了双眼。
意识存在的最后几息，他好像听到了韩傅礼的抽噎。
听错了吧。
他想。
连出生入死的兄弟都能插上一刀，这样无情的左使，又怎么会对他要杀的人流泪。
可在他不知，在他看不见的身后，无情的黑衣左使己是嘴唇颤抖，双目猩红，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他的手紧紧按住胸口，仿佛那里也有个无形的黑洞，正在吞噬他的一切，他无处可逃。
这是一种极其深的无力感，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将他们推向这个结局，他无力抵抗，失力般朝着沈秋笙跪了下来。
亲手杀了曾经后背相托，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兄弟。看着他倒在眼前，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仿佛要将他凌迟。
他开始急促地喘气，大口大口地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起来，眼神也恢复了一些神色。
他缓缓地对着倒在血泊中的沈秋笙狠狠磕了三个头，额头上渗出的血珠和飞溅到地上的血融在了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雨丝如织，将沈宅的血腥味稀释在潮湿的空气里。韩傅礼跪拜起身、决绝地踏出血屋的瞬间，角落里一道纤细的黑影悄然滑入阴影 —— 那是韩傅礼的亲妹妹，韩倩。
她攥紧了袖中一枚刻着狰狞兽纹的青铜令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耳尖捕捉着兄长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首到那声音消失在雨幕深处。
她转身，走向血泊中逐渐冰冷的沈秋笙。少年道主的睫毛上凝着血珠，苍白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竟有种易碎的美感。
韩倩的呼吸陡然急促，并非因怜悯，而是因恐惧与兴奋交织的颤栗。
她想起三日前在城西破庙的会面 —— 那个被称为 “大人” 的人，周身笼罩着玄色斗篷，只露出一双淬着寒冰的眼睛。
“韩左使动刀之时，便是你履约之日。” 大人的声音像磨过的刀刃，“沈秋笙必须活着到我面前。”
“可…… 尊上武功高强，兄长若失手……” 韩倩当时攥紧了裙角。
“他不会失手。” 大人低笑一声，指尖划过案几上一枚断裂的玉佩，“你只需在他离开后，用‘牵魂散’吊住沈秋笙的命，再将人悄悄运出。记住，若让他断气，或是让韩傅礼察觉，你和你兄长在京中的家人，便等着去乱葬岗收尸吧。”
此刻，韩倩颤抖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白玉小瓶。瓶中粉末带着奇异的甜香，正是能锁住最后一丝生机、却让人全身经脉寸断的 “牵魂散”。
她咬牙将粉末溶于水，撬开沈秋笙的牙关灌下。道主喉间发出微弱的呜咽，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唇角的血迹却不再涌出。
“对不住了，尊上。” 韩倩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丝狠厉，“这可怪不了我。”
她熟练地掀开沈秋笙榻下的暗格 —— 那是天玄道主为防备刺客设下的密道入口，此刻却成了押送他的通道。两名蒙着面的黑衣人早己等候在暗梯下，腰间悬着的令牌与韩倩手中的一模一样。
“大人有令，走水路，避开所有天玄道的眼线。” 为首的黑衣人嗓音沙哑。
韩倩点点头，看着他们将沈秋笙的身体用浸过药水的黑布裹紧，像包裹一件易碎的祭品。
她不敢再看那苍白的脸，转身时，眼角余光瞥见书案上散落的书页 —— 那是沈秋笙方才翻看的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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