槟城的雨季总带着股铁锈味。钟秀姑站在殖民法庭的被告席上，粗布囚服蹭得皮肤发疼，脚踝上的镣铐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发出“咔啷”的轻响。庭内的吊扇转得很慢，把英国人的雪茄味、印度书记员的咖喱味和她身上的草药味搅在一起，像锅熬坏了的浓汤。
“被告钟秀姑，被控于10月17日盗窃霍华德夫人钻石胸针一枚，是否认罪？”法官敲了敲木槌，假发上的粉末簌簌往下掉。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每个字都像裹着沙砾。
钟秀姑抬起头，目光越过旁听席，落在杰克逊脸上。那个被她刺伤的监工正用绷带吊着手腕，嘴角挂着得意的笑，眼神像在看一头待宰的牲口。她突然明白，所谓的“盗窃”不过是借口——这是一场早就写好结局的审判，目的是要用鞭刑撕掉她最后的尊严。
“我没有偷。”钟秀姑的声音很稳，银药盒藏在囚服内侧，贴着心口的位置，“是杰克逊诬陷我。9月暴雨夜，他在橡胶园侵犯女工阿月，我用银簪刺伤他，他怀恨在心。”
“反对！”检察官猛地站起来，燕尾服的下摆扫过桌面，“被告试图用无关指控混淆视听！”
法官皱了皱眉，对庭内的翻译说：“告诉她，回答我的问题，不要说别的。”
翻译是个穿长衫的华人，袖口磨得发亮。他凑到钟秀姑耳边，用闽南语低声说：“认了吧，姑娘。杰克逊给了法官五十块大洋，你争不过的。”
钟秀姑看着他转动的眼珠，突然想起西叔公说过的话：“在番仔地，有些华人比鬼佬更狠——他们知道怎么剜自己人的心头肉。”她甩开翻译的手，首视着法官：“我要传召证人。”
“证人？”法官嗤笑一声，“你的同谋吗？”
“霍华德家的小姐，艾玛·霍华德。”钟秀姑的声音陡然拔高，传遍整个法庭，“她可以证明，我从未进入夫人的卧室，更不可能偷胸针。”
旁听席顿时响起一阵骚动。杰克逊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客家丫头敢把霍华德家的人扯进来。
法官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传证人艾玛·霍华德。”
艾玛坐着轮椅出现在证人席时，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穿了条黑色丝绒裙，领口别着和“失窃胸针”同款的仿制品，灰蓝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
“霍华德小姐，你是否见过被告进入你母亲的房间？”检察官的语气立刻温和下来，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没有。”艾玛转动轮椅，首面法官，“10月17日那天，钟秀姑一首在我的房间帮我整理草药标本，从下午三点到晚上七点，从未离开。”
“你撒谎！”杰克逊突然吼道，忘了自己“受害者”的身份，“那天我明明看见她……”
“你看见什么了？”艾玛突然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看见她从你身边跑过，手里拿着自卫的银簪？就像9月暴雨夜那样？”
杰克逊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法庭内一片死寂，只有吊扇还在慢悠悠地转着。
法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敲了敲木槌：“霍华德小姐，你确定你的证词属实？作伪证在大英帝国的法律里，是严重的罪行。”
“我确定。”艾玛从轮椅侧袋里摸出样东西，举过头顶——是那支染血的银簪，簪头的栀子花还沾着暗红的痕迹，“而且这枚银簪是我送给她的礼物，不是什么凶器。那天她刺伤杰克逊，是因为他试图对我无礼。”
这句话像颗炸雷，在法庭里炸开了锅。钟秀姑猛地抬头，看着艾玛灰蓝的眼睛，突然明白她要做什么——这个白人小姐在用自己的名声，给她铺一条生路。
威廉·霍华德是在休庭时冲进证人休息室的。他一把揪住艾玛的胳膊，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镜片后暴怒的眼睛：“你疯了吗？！为了一个华工，你要毁了自己？！”
“她不是华工，是我的朋友。”艾玛甩开他的手，轮椅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弧线，“父亲，你总说要教我‘绅士风度’，可看着无辜的人被陷害，这就是你的风度？”
“这不是风度的问题，是规矩！”威廉的声音发颤，指着钟秀姑，“这里的规矩就是，白人永远比华人高贵！你帮她，就是在挑战整个殖民体系！”
“那这个体系就是错的！”艾玛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你以为我不知道母亲的吗啡是谁给的？不知道矿场的劳工是怎么死的？你用这些肮脏的钱养我，却告诉我这是文明？”
钟秀姑看着这对争吵的父女，突然觉得心口发堵。她想上前拉开他们，却被法警拦住。威廉狠狠瞪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在说“都是因为你”，然后强行推着艾玛的轮椅离开了休息室。
最终判决下来时，钟秀姑反而松了口气——殖民法庭“酌情轻判”，将二十鞭刑改为三个月监禁。杰克逊虽然没能如愿看到她被当众鞭笞，却在走出法庭时，用口型对她说了两个字：等着。
囚车驶离法院时，钟秀姑看见艾玛的马车停在街角。女孩隔着车窗对她举起相机，快门“咔哒”一声，像个无声的约定。她摸了摸心口的银药盒，里面除了草药，还有艾玛偷偷塞给她的纸条，上面用中文写着：“行刑前夜，阿月会来。”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囚车的铁栏上，噼啪作响。钟秀姑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突然觉得那支染血的银簪，像条无形的锁链，把她和艾玛、阿月、甚至杰克逊都捆在了一起——在这片被殖民者撕裂的土地上，他们的命运早就缠成了一团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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