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像揣着个沉甸甸的谜团。她不再去割胶区，每天躲在工棚后那片野菠萝丛里，用炭笔在芭蕉叶上画小人——有时是个戴斗笠的男人，有时是个吮手指的婴儿，线条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温柔。
钟秀姑送去的草药总被原封不动地退回。第三次被拒时，她终于在野菠萝丛里堵住了阿月。女人正用石块砸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那支染血的银簪——不知她什么时候从地下室摸了出来，此刻正被砸得变了形。
“你在做什么？”钟秀姑抓住她的手腕，簪头的栀子花己经被砸得模糊，像朵被揉烂的花。
阿月猛地甩开她，胸口剧烈起伏：“留着它干什么？提醒我被人糟蹋的样子？还是等着汤姆报复我全家？”她指着远处监工房的方向，声音发颤，“他昨天送来两匹细布，说给孩子做襁褓。你以为他是好心？他是在告诉所有人，我是他的人！”
钟秀姑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突然想起阿月男人临走时塞给她的那袋炒花生——他说“等孩子落地，就用这油给娃擦身子”。如今花生该吃完了，人却成了矿场“塌方”名单上的一个名字。
“艾玛查到了，矿场根本没塌方。”钟秀姑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银簪碎片，“你男人是被卖到苏门答腊了，汤姆和矿主分了钱。”
阿月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扶着野菠萝的叶子才没倒下。她盯着钟秀姑的眼睛，像是要从里面找出撒谎的痕迹，可最终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知道了又能怎样？去苏门答腊把他抢回来？还是让汤姆把吞的钱吐出来？”她突然抓住钟秀姑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你摸，他在动。我不能让他生下来就没爹，更不能让他跟着我当贱民！”
钟秀姑的指尖触到那小小的胎动，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她想起小念月在怀里的重量，想起珍珠说“跟着南十字星走就能回家”，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原来有些家，早就被命运的浪头冲碎了，连方向都找不着。
“汤姆说，只要我安分，等孩子生下来，就送他去槟城的教会学校。”阿月的声音低得像耳语，“那里管饭，还教认字。秀姑姐，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孩子不能再像我一样……”
“那是陷阱！”钟秀姑打断她，银簪碎片在掌心硌出红痕，“他是想把孩子养在身边，当你的软肋！你忘了阿萍的孩子吗？若不是我们护着，早被扔进海里了！”
提到小念月，阿月的眼神闪了闪，却很快被绝望淹没：“我没你和艾玛小姐的本事。我就是个客家妇道人家，除了忍，什么都不会。”她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几块银元，“这是汤姆给的‘安胎钱’，你
帮我存着。等孩子能走路了，我就带他跑，跑得远远的……”
钟秀姑没接那钱。银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汤姆那双总是黏在女人身上的眼睛。她突然明白，阿月要的不是反抗，是在泥沼里给自己垫块砖，哪怕这砖是用尊严换来的。
回到宅邸时，艾玛正对着一叠照片发呆。照片上是不同女工的伤痕：有的背上印着鞭痕，像条褪色的蛇；有的手腕留着镣铐的勒痕，像道丑陋的年轮；最底下那张，是阿月被撕碎的衣襟，布料上还沾着草屑。
“科林又来闹了。”艾玛把照片拢成一叠，指尖在“阿月”那张上停顿了一下，“他说如果我们再‘煽动’劳工，就上报殖民当局，说我们私藏‘瘟疫携带者’。”
钟秀姑看着那些照片，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最新章节随便看！突然觉得刺眼：“也许……我们不该逼阿月。”
艾玛猛地抬头，灰蓝眼睛里满是不解：“你在说什么？她是受害者！我们该帮她讨回公道！”
“公道填不饱肚子，也挡不住监工的鞭子。”钟秀姑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野菠萝丛的方向，“她只想让孩子活下去，哪怕活得像条狗。”
艾玛的轮椅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所以我们就该看着汤姆逍遥法外？看着更多女人被欺负？这不是同情，是懦弱！”
“那你告诉我，我们能做什么？”钟秀姑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把汤姆送进监狱？殖民当局会为了一个华工惩罚英国人吗？还是让阿月站出来指证他，然后被矿主灭口？”她抓起桌上的银元——那是阿月偷偷放在门口的，“这就是现实！我们的同盟，在她的生存面前，轻得像张纸！”
艾玛愣住了，手指紧紧攥着轮椅扶手，指节泛白。她从未想过，自己坚信的“正义”，在底层女人的命运面前，竟如此苍白无力。
沉默像橡胶树汁一样在房间里凝固。钟秀姑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英国的版图被染成醒目的红色，像块正在流血的伤口。她突然想起玛丽安信里的话：“殖民的毒，不光在枪口里，还在人心上——它让被压迫者相信，自己不配得到更好的。”
“我去见过科林了。”钟秀姑突然说，声音疲惫得像散了架，“他想要青蒿素的提取方法，说可以保阿月和孩子平安。”
艾玛的眼睛猛地睁大：“你答应了？”
“还没。”钟秀姑摸出银药盒，里面的青蒿种子己经晒干，“但我在想，如果这是唯一能让阿月活下去的办法……”
“不行！”艾玛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你们祖祖辈辈的智慧！是能救无数人的药！你不能把它交给那个骗子！”
钟秀姑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涩：“你看，我们还是不一样。你能为了‘智慧’和‘正义’赌上一切，可我不能。我见过太多人死了，阿萍，阿月的男人，还有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劳工……我只想让活着的人，能多活一天。”
那天晚上，暴雨冲垮了药圃的篱笆。钟秀姑和艾玛一起修补时，谁都没再说话。雨水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黎明前，钟秀姑在野菠萝丛里放了样东西——银药盒里的青蒿种子，和一张画着“三朵木棉”的草图。她不知道阿月会不会懂，只知道这是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后来，阿月生了个男孩，眉眼像极了他爹。汤姆果然没食言，送了不少奶粉和布料，还请了个娘惹保姆。劳工们见阿月过得“安稳”，渐渐没人再提那晚的事，仿佛那场暴行从未发生。
只有钟秀姑知道，阿月总在深夜去野菠萝丛。有时抱着孩子喂奶，有时就坐着发呆，像尊沉默的石像。她的银镯子换了新的，却总在手腕上晃荡，像空了一半。
艾玛把那些伤痕照片收进了木箱，和染血的银簪碎片放在一起。她不再提揭发汤姆的事，只是教钟秀姑更多英文，说“多认个字，就多份底气”。
药圃的青蒿依旧长得茂盛，收割时，钟秀姑让女工们多留些种子，分着藏起来。“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她笑着说，阳光落在她脸上，像层薄薄的金粉。
只是没人知道，她夜里总做同一个梦：梦里阿月站在野菠萝丛里，手里举着那支染血的银簪，身后是成片的木棉树，红得像燃起来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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