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圃的青蒿长势喜人时,阿月突然消失了。
钟秀姑在割胶区找了整整一天,最后在橡胶园边缘的废弃工棚里,看见蜷缩在草堆上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是件小小的百家衣,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赶制的。
“阿月,你怎么在这儿?”钟秀姑蹲下身,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杏仁味——那是科林用来给重症病人“减轻痛苦”的药水味。
阿月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嘴角却挂着奇怪的笑:“秀姑姐,我男人……他回不来了。”她把百家衣贴在脸上,布料蹭过干涸的泪痕,“矿场塌方,埋了三十多个人,他是其中一个。”
钟秀姑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那包沉甸甸的硬币,想起阿月说“让他好好活着”时的眼神,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科林说,矿主会给抚恤金。”阿月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五十块大洋,够我……够我把孩子养大了。”
钟秀姑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腹触到皮肤下凸起的血管:“你见过尸体了?”
阿月的笑僵在脸上,眼神躲闪着:“矿场不让去……说是怕传染疫病……”
“撒谎!”钟秀姑的声音陡然拔高,“科林的药水味骗不了人!你去见他了,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
阿月猛地甩开她的手,百家衣掉在地上。她突然扑过来抓住钟秀姑的衣襟,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我能怎么办?!”她的声音凄厉得像哭丧,“我男人死了,我还有未出世的孩子!汤姆说只要我闭嘴,他就帮我拿到抚恤金!你要我揭发他,让我和孩子一起饿死吗?!”
钟秀姑被她推得后退几步,后腰撞在粗糙的橡胶树干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阿月脸上,那张曾经带着羞涩笑容的脸,此刻写满了绝望和疯狂。
“所以你就看着他继续欺负别的女人?”钟秀姑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心寒,“你忘了自己流的血,忘了那些被他糟蹋的姐妹?”
“我没忘!”阿月抓起地上的百家衣,狠狠砸在钟秀姑脚下,“但我更没忘,我是个女人,是个快要生孩子的寡妇!在这鬼地方,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她指着远处的监工房,“你以为艾玛真的帮你?她不过是觉得新鲜,等她腻了,你和我没两样!”
钟秀姑怔住了。阿月的话像把生锈的刀,剖开了她不愿面对的现实——她和艾玛的同盟,终究建立在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鸿沟上,就像橡胶树的根,永远扎在不同的土壤里。
“我会帮你。”钟秀姑捡起百家衣,轻轻拍掉上面的尘土,“不用靠汤姆,也不用靠科林。药圃的青蒿快能收了,玛丽安说可以卖到城里的药房,我分你一半钱。”
阿月看着她,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首流:“秀姑姐,你还是太天真。在这霍华德庄园,哪样东西不是他们的?你的草药,你的命,甚至我们的眼泪,都是他们用来取乐的玩意儿。”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我要走了。汤姆说帮我在乔治市找了个活,给人缝补衣服。”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那个密室……你最好也别去了。科林的人在附近转悠。”
钟秀姑看着她踉跄着离开,背影在橡胶树的阴影里忽明忽暗,像个正在融化的影子。她捡起地上的百家衣,布料上还留着阿月的体温,却带着种冰冷的绝望。
回到宅邸时,艾玛正坐在轮椅上,对着相机里的照片发呆。屏幕上是阿月大腿上的伤口特写,狰狞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蛇。
“阿月走了。”钟秀姑把百家衣放在桌上,“她说矿场塌方,她男人死了。”
艾玛的手指在相机上着,突然说:“我查过了,矿场根本没有塌方。”她抬起头,灰蓝眼睛里满是震惊,“是矿主欠了赌债,把劳工卖给了荷兰人,运去苏门答腊挖锡矿。所谓的塌方,是他们编造的谎言。”
钟秀姑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阿月说的“五十块大洋”,想起汤姆那副胜券在握的嘴脸,突然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欺骗,是一场针对底层华人的、精心策划的屠杀。
“阿月知道吗?”钟秀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她应该知道。”艾玛关掉相机屏幕,“汤姆肯定用孩子威胁她了。科林说,怀孕的女人最容易控制,因为她们有软肋。”她的声音里带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我父亲说这叫‘管理艺术’,用最小的代价,让最多的人听话。”
钟秀姑走到窗边,看着药圃里随风摇曳的青蒿。那些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她突然觉得,这些草药救得了身体的病,却治不了这世道的恶。
“我们去救她。”钟秀姑转身,眼神里燃起决绝的光,“去乔治市,把她带回来。”
艾玛却摇了摇头:“我们带不走她。汤姆在码头有眼线,科林的人也在盯着我们。”她转动轮椅到书桌前,拿出张纸,“但我可以帮她。这是我给玛丽安的信,让她在乔治市找可靠的人接应阿月,再把她送去新加坡。那里有华侨开办的女子学校,她可以在那里生孩子,读书,重新开始。”
钟秀姑看着信上娟秀的英文笔迹,突然想起阿月说的“你还是太天真”。或许她们真的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给那个绝望的女人,留一条生路。
“我去送信。”钟秀姑把信折好,塞进银药盒,“今晚就去。”
深夜的橡胶园格外安静,只有萤火虫在草丛中闪烁,像散落的星星。钟秀姑穿着艾玛的灯笼裤,脚踩草鞋,沿着铁丝网边缘往乔治市的方向走。她的口袋里装着一小包青蒿种子,是她特意炒过的,据说能防蛇。
路过监工房时,她听见里面传来汤姆的笑声,混着女人的哭泣。她握紧银药盒,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她知道,阿月的沉默不是结束,是另一场苦难的开始。
走到码头时,东方己经泛起鱼肚白。玛丽安的诊所还没开门,钟秀姑把信从门缝里塞进去,转身准备离开,却看见科林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眼神像鹰隼般锐利。
“钟小姐,早啊。”科林的声音带着虚伪的笑意,“这么早出来,是给霍华德小姐买药吗?”
钟秀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却努力挤出平静的表情:“是,小姐的头痛又犯了。”
科林慢慢走近,钢笔在他指间转着圈:“我听说,你在药圃种了不少好东西。尤其是那种叫青蒿的,据说能治疟疾?”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像铁钳,“玛丽安说,你知道怎么提取青蒿素,对吗?”
钟秀姑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银药盒硌着掌心,冰凉刺骨。她知道,科林想要的不是草药,是能让他扬名立万的“发现”,是踩着华人的智慧往上爬的阶梯。
“我不知道什么素。”钟秀姑咬着牙,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我只知道,那是我们客家的草药,能救人。”
科林冷笑一声,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瓶子,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这是乙醚,能让人说真话。你说,我要是把它灌进你的药圃,那些珍贵的青蒿,会怎么样?”
钟秀姑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看着科林那张扭曲的脸,突然明白了阿月的选择——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反抗有时意味着毁灭。
“我可以教你。”钟秀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但你要答应我,放过阿月,放过所有在药圃治病的劳工。”
科林的眼睛亮了,像猎人抓住了猎物:“明智的选择。”他松开手,钢笔在纸上写下地址,“明天这个时候,来这里找我。别耍花样,你的朋友艾玛,还有那些劳工,都在我手里。”
钟秀姑接过纸条,上面的字迹潦草而狰狞。她看着科林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手里的银药盒重得像块石头。里面装着的不仅是草药和信件,还有她和艾玛用鲜血和誓言种下的希望。
天亮时,钟秀姑回到橡胶园。艾玛正坐在药圃边,看着工人收割青蒿,轮椅旁放着那台铜制相机。
“你回来了。”艾玛的声音很平静,“科林找过你?”
钟秀姑点点头,把纸条递给她。
艾玛看完,突然把纸条撕得粉碎,扔进风中:“我不会让你去的。”她转动轮椅,灰蓝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她从相机里取出底片,对着阳光举起:“这些都是证据,汤姆的暴行,科林的阴谋,我父亲的默许……我们把它们寄给新加坡的华侨报社,寄给伦敦的人权组织,让全世界都看看,这美丽的橡胶园里,藏着多少肮脏的秘密。”
钟秀姑看着那些底片在阳光下泛着紫色的光,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客家女人的骨头,是泡在药汤里也硬着的。”或许她们改变不了命运,但至少可以选择,不向命运低头。
青蒿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带着微苦的药味,却格外清新。钟秀姑知道,这场橡胶园里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她和艾玛,这两个穿着不同裙子的女孩,终将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属于她们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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