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的来信是用中文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焦急：“科林在追查青蒿素，他想证明这是英国科学家的发现，与华人草药无关。”
钟秀姑把信烧在药园里，灰烬混着泥土，刚好埋在新发芽的黄花蒿旁边。这些天，她和艾玛总在深夜溜进温室，看着嫩绿的芽尖破土而出，像在守护着个秘密的春天。
“他在怕什么？”艾玛给幼苗浇水时，总爱问这句话。她的中文进步很快，己经能听懂劳工们唱的山歌，虽然还不懂那些隐喻的乡愁。
“怕我们知道，自己的东西比他们的好。”钟秀姑蹲在地上，用手指丈量幼苗的高度，“就像他们怕你站起来，怕你知道轮椅困不住你的眼睛。”
艾玛的手顿了顿，水壶里的水洒在泥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很少提起自己的腿，就像钟秀姑很少提起何秀兰的下落，但她们都知道那道伤疤始终在淌血。
暴雨又至的夜晚，科林带着警察闯进了宅邸。他手里举着张纸，据说是从玛丽安诊所搜出的药方，上面有钟秀姑的字迹——那是她写给玛丽安的青蒿素提取方法。
“霍华德先生，您必须驱逐这个危险分子！”科林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水晶吊灯的光在他镜片上晃出刺眼的光斑，“她在用巫术蛊惑您的女儿，还试图偷窃医学机密！”
威廉·霍华德坐在真皮沙发上，手指敲着扶手，目光落在钟秀姑身上。这个英国种植园主总穿着熨帖的三件套西装，即使在闷热的南洋，领结也系得一丝不苟。他的眼睛和艾玛一样是灰蓝色的，却藏着鳄鱼般的冷漠。
“秀姑，你怎么说？”威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钟秀姑挺首脊背，从怀里掏出银药盒：“这不是巫术，是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医术。青蒿素能治疟疾，比奎宁更有效，这是事实，不是机密。”
“事实？”科林冷笑，“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客家丫头，懂什么事实？”
“我认字。”钟秀姑突然说，“陈明远先生教过我，《本草纲目》里早就记载了青蒿治疟疾的方法，比你们的奎宁早几百年。”
客厅里一片死寂。连威廉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木讷的女仆竟然识字。
“父亲！”艾玛突然转动轮椅上前，“秀姑没有撒谎！我见过她给劳工治病，那些被科林宣布‘没救了’的人，都被她救回来了！”她举起相机，“我这里有照片，有证据！”
科林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小姐！您不能被她蒙蔽！这些华工就像杂草，死了再买就是，不值得您费心！”
“他们是人！”钟秀姑和艾玛异口同声地喊道。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火光。一个是被种族偏见困住的白人小姐，一个是被殖民枷锁锁住的客家女仆，此刻却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像两株在暴雨中互相支撑的橡胶树。
威廉突然笑了，笑声低沉而古怪：“科林，你下去吧。”他挥了挥手，“我相信我的女儿。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
科林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却只能悻悻地退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钟秀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威廉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摇晃：“秀姑，你想要什么？”
钟秀姑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从被拐卖到红头船，从底舱挣扎到橡胶园求生，她想要的从来只是活下去，从未敢奢望更多。
“我想建个药圃。”她突然说，“就在庄园后面，种青蒿，种艾草，种所有能治病的草药。我想教劳工们认药，让他们不用再等科林的‘宣判’。”
威廉看着她，灰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顿了顿，“这意味着你在挑战这里的规矩，挑战我的权威。”
“规矩是人定的。”钟秀姑握紧银药盒，“如果规矩让人流血，就该改。”
艾玛突然说：“父亲，我可以帮她。我用我的零花钱买药苗，用我的房间做药房。如果出了问题，我一个人承担。”
威廉看着女儿，又看了看钟秀姑，突然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明天让阿福划块地给你。但记住，出了任何乱子，不光是你，所有华工都会受到惩罚。”
那晚的月色格外明亮，透过橡胶树叶的缝隙，在地上织成银色的网。钟秀姑和艾玛偷偷溜到后院，在即将开辟药圃的土地上，埋下了一件特别的东西——艾玛剪下的一缕金发，和钟秀姑缠了多年的红布，还有那支染血的银簪。
“这叫血誓。”钟秀姑用树枝在泥土上画了朵木棉，“客家女人立誓时，总要把最珍贵的东西埋进土里，让土地作证。”
艾玛蹲下身，指尖触到微凉的泥土：“在英国，我们发誓时要手按圣经。但我觉得，土地比圣经更诚实——它从不说谎，种什么，就长什么。”
钟秀姑看着她灰蓝的眼睛，突然想起杜金水说过的话：“戏文里的英雄，不都是在危难时候站出来的吗？”原来英雄未必穿着铠甲，也可能坐着轮椅，戴着珍珠胸针，却有颗比钻石更坚硬的心。
“等药圃建起来，我们就教大家读书。”艾玛捡起块石头，在木棉旁边画了本书，“我父亲说华人不配读书，我们就偏要让他们读，读《论语》，读《海国图志》，读所有能让他们抬起头的书。”
钟秀姑点点头，把银药盒里的最后一点艾叶撒在泥土上：“等青蒿长大了，我们就把种子寄回广东，寄回所有有疟疾的地方。让他们知道，客家草药能救全世界的人。”
月光下，两个女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棵紧紧依偎的橡胶树。钟秀姑突然觉得，这条橡胶园里的白裙子，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温度——那是混合着泥土、草药和誓言的温度，比任何华服都更珍贵。
远处传来劳工们的咳嗽声，混着橡胶树汁滴落的声音，像首正在被改写的歌谣。钟秀姑知道，从埋下血誓的这一刻起，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将不再只有压迫和苦难，还有两个女孩用勇气和信任种下的，名为希望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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