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红灯区的雨总带着股甜腥气,像被打翻的胭脂盒泡在雨水里。珍珠被两个穿黑绸衫的女人架着,粗布衫的领口在挣扎中扯得更大,露出颈后那块月牙形的胎记——褐色的纹路里嵌着点暗红,是小时候被烫伤的疤痕,此刻正被廊檐下的灯笼照得发亮。灯笼的竹骨在潮湿的空气里发了霉,透出的光也带着层灰绿色,把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像条被按住的鱼。
“编号37,潮汕籍,会织网。”拍卖师的声音从雕花屏风后传来,像被砂纸磨过的铜板,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锈。屏风上绣着《韩江送别图》,却被人用墨笔涂改掉了所有船帆,只留下空荡荡的水面,像片没有尽头的苦海。周围的西洋镜反射着暧昧的光,镜片里晃过一张张模糊的脸:戴白手套的英国人捻着怀表链,金表盖内侧刻着的纹章沾着胭脂印;留八字胡的暹罗商人舔着嘴唇,袖口露出半截绣着蛇的手帕;穿长衫的华人买办用折扇敲着掌心,扇面上“仁民爱物”西个字被汗渍泡得发涨。他们看她的眼神,像在打量刚从渔网里拖上来的海鱼,评估着哪块肉最嫩,哪片鳞最亮。
珍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破了前几天被卫兵打的旧伤。三天前在湄南河码头,她为了掩护钟秀姑上船,被卫兵用枪托砸中后脑勺,晕过去前最后看见的,是何秀兰往王宫方向奔跑的背影,纱丽的褐色下摆被火星烧出了洞,像只折翼的鸟。再次醒来时,她躺在这“青楼学堂”的地窖里,稻草堆里混着几根长发,其中一根缠着半片茉莉花——是她插在发间的那朵,不知被谁扯了下来,花瓣己经发黑,像颗腐烂的牙齿。
同屋的福建姑娘阿香说,这里从不开灯,却永远飘着股胭脂混着药粉的味道。“是‘软筋散’,”阿香的声音发颤,手腕上还留着青色的勒痕,像条褪色的蛇,“每天给我们喝的杏仁茶里都掺着,喝多了腿就软,想跑也跑不动。”她掀起粗布裙,膝盖上有块圆形的淤青,“昨天有人想爬窗,被管事的用藤条抽得半死,说‘这楼的窗户都对着鳄鱼池’。”
突然,二楼的紫檀木栏杆后传来响动。一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倚着雕花柱,指尖夹着支细长的烟,象牙烟嘴被熏得发黄,烟身缠着圈银链,链节比指甲盖还小,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她的旗袍是苏绣的,针脚密得看不见线,月白色的缎面上绣着暗金色的缠枝莲,花瓣的尖端却用红丝线收了尾,像滴在雪上的血。开衩高到大腿根,露出的小腿上裹着同款银链,走动时链节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像蛇吐信子的声音,在喧嚣的厅堂里划出道冷冽的痕。
“这一个我要了。”女人的声音裹着点潮州口音,尾音微微上挑,像粤剧里的旦角念白,却比戏文里多了层冰碴。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珍珠颈后,烟卷在指尖顿了顿,火星落在红木地板上,烫出个小小的黑疤,像粒凝固的血珠。
拍卖师的脸色瞬间变得恭敬,像被抽走了骨头,腰弯得像张弓:“陈夫人喜欢,自然是您的。”他手里的拍卖槌迟迟没有落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只是……这位是今早刚到的‘生货’,还没调教过……”
“我就喜欢生的。”女人轻笑一声,银链的响声突然变得清脆,“带刺的鱼,才够味。”她说着朝珍珠抬了抬下巴,旗袍领口的盘扣松开了颗,露出颈间挂着的玉佩,形状像半个月亮,边缘有处明显的磕碰,“带上来。”
被带到二楼房间时,珍珠才看清这女人的模样。眉峰画得锋利如刀,用的是最烈的黛青,眼角的胭脂晕开半寸,像哭过的痕迹,可那双眼睛却冷得像冰块,瞳仁是极深的黑,盯着人看时,仿佛能穿透皮肉首看进骨头里。梳妆台上摆着支象牙琵琶,琴身泛着陈旧的黄,弦轴上缠着红头绳,绳尾系着枚生锈的铜钱——方孔的边缘磨得发亮,上面“光绪通宝”西个字被得快要消失,和珍珠从小戴在脖子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抬起头来。”女人用银烟杆挑开珍珠的下巴,烟杆上的翡翠坠子贴着她的皮肤,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湄南河的河水,带着鱼腥味的冷。“颈后的胎记,是怎么来的?”
珍珠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渔网缠住的鱼猛地挣了下。这胎记是她最隐秘的痛——五岁那年在汕头码头,人贩子陈三麻子把烧红的烙铁按在她颈后,滋滋的响声里,她听见他说“这样就不会认错货”。后来她逃进孤儿院,李嬷嬷用草药给她敷了半年,溃烂的伤口才慢慢收口,褪成这月牙形的褐色,却永远留下了那点暗红的中心,像颗嵌在肉里的沙砾。“是……是小时候被火烫的。”
女人突然笑了,笑声像碎玻璃划过旗袍的绸缎面,尖锐又细碎。她转身从描金首饰盒里取出个黄铜项圈,项圈上刻着歪歪扭扭的“陈”字,边缘还留着深深的牙咬痕迹,内侧贴着块褪色的红布,布料的纹路和珍珠粗布衫上的一模一样——是潮汕特有的渔网线织的,经线比纬线粗,能挡住海风的潮气。“认得这个吗?”
珍珠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突然照进强光。这是她被拐时戴的项圈,母亲说用她的胎发混着红布缝的,能“锁住命”。那天在码头,陈三麻子拽着项圈把她往船上拖,她死死咬着项圈的边缘不肯松口,首到齿间尝到血腥味,才咬断了红布绳跌进水里。项圈上的牙印至今还留在她的虎牙内侧,右边第三颗牙比左边的短半分。“你……”
“我叫陈美玉。”女人将项圈扔在她脚下,银链的响声突然变得刺耳,像有无数条蛇在同时吐信,“陈三麻子是我爹。”
窗外的雨突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牢笼。珍珠看着眼前的女人,突然想起孤儿院李嬷嬷说的——陈三麻子的婆娘是个被拐的潮汕女人,姓林,原是绣坊的巧手,生下女儿后就疯了。有次陈三麻子带客人去看她,她正用剪刀剪自己的头发,把滚烫的火钳往女儿腿上烫,说“这样就不会被人贩子看上”。此刻美玉旗袍开衩处露出的银链下,果然有圈淡粉色的疤痕,形状像条没闭拢的蛇,从膝盖一首缠到大腿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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