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贫民窟的祠堂里,几十支火把将墙壁照得通红。秀姑站在供桌前,手里举着从穆勒诊所带回来的笔记本,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殖民当局要烧城了,就在三天后的月圆夜。”
底下的人炸开了锅。一个留着辫子的老人拄着拐杖站起来:“烧城?他们凭什么?我们在这里住了三代人!”旁边的娘惹女人阿春拍了拍桌子,她的银腰带发出“叮当”的响声:“凭他们手里的枪。不过没关系,我们有办法。”
阿春是娘惹帮会的头目,她的祖父曾是兰芳公司的船长,手里有张新加坡的水路图。“我己经让人准备好了湿棉被和芭蕉叶,”阿春指着墙角堆着的麻袋,“沿着这条街摆下去,能形成一条防火带。”
秀姑打开笔记本,翻到防火带的草图:“但这还不够。”她指着地图上医院的位置,“那里有他们的实验室,必须在烧城前毁掉。”阿春的眼睛亮了:“我知道医院的供水系统,从后山的泉眼引过来的,有个阀门在贫民窟的井里。”
“我有个主意。”秀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里面装着暗红色的液体,“这是尸花的汁液,穆勒先生说,和燃烧的橡胶混在一起,会让人产生幻觉。”她看向角落里的几个橡胶工人,“你们能弄到橡胶废料吗?”
一个皮肤黝黑的工人点头:“我们厂里有堆废料,都是凝固的胶块,烧起来烟特别大。”阿春拍了拍手:“好!我们分工合作——男人去搬橡胶,女人把湿棉被泡在汁液里,老人和孩子负责挖防火沟。”
深夜的井边,秀姑和阿春蹲在木桶前,将尸花汁液倒进水里。暗红色的液体在水中散开,像一朵朵微型的尸花。“你确定这东西有用?”阿春的手在发抖,她的儿子三天前死在了医院,瞳孔也是方形的。
秀姑想起穆勒的话:“会有用的。他们让我们看见亲人变成怪物,我们就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罪孽。”她将一块鸦片膏扔进桶里,“加上这个,效果会更强。”
第二天,殖民当局的公告贴在了贫民窟的入口:“为防止鼠疫扩散,将于本月十六日焚烧华人区,居民需在当日午时前撤离。”下面盖着总督的印章,红得像血。
阿春的人开始在街道上摆湿棉被。路过的印度巡捕用藤条戳了戳棉被:“这玩意儿能防火?”阿春笑着递过去一块槟榔:“长官放心,我们用盐水泡了三天,烧不起来的。”巡捕嚼着槟榔走了,没注意到棉被上隐隐约约的莲花图案。
秀姑带着几个女人来到医院后面的泉眼。阀门藏在一块石板下,上面长满了青苔。一个女人用铁棍撬开石板,露出生锈的阀门:“秀姑姐,真的要把汁液倒进去吗?殖民者喝了会怎么样?”
“会看见他们杀过的人。”秀姑将一瓶尸花汁液倒进阀门,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管道流进医院的蓄水池,“他们不是说我们肮脏吗?那就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心里有多脏。”
烧城前一夜,贫民窟的祠堂里挤满了人。潮湿的香灰在供桌下积成厚厚的痂,混着墙角渗进来的雨水,散发出霉味与檀香混合的怪味。阿春把三炷香插进香炉时,手腕上的冻疮裂开了,血珠滴在香杆上,像给那些灰扑扑的线香点上了胭脂。
“这香是用我儿子的头发做的,”她声音发颤,却刻意扬着脖子,让在场的人都能听清,“上个月他被拉去医院‘打防疫针’,回来就首挺挺地硬了。我在他枕头下摸出这把头发,还带着头皮屑呢。”
供桌前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抽气声。穿月白布衫的娘惹阿珠往火堆里添了块椰壳炭,火星子溅在她脚踝的银镯上,映出祠堂梁上悬着的匾额——“颍川堂”三个金字早被白蚁蛀得缺了角,露出底下暗红的木头,像凝固的血。
“头发做的香,烧起来能通阴阳,”蹲在门槛边的老木匠陈九爷磕了磕烟杆,铜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当年我给铁路上死的华工打棺材,他们婆娘就用这法子招魂。”他往火堆边挪了挪,露出裤管里化脓的伤口——那是前天被印度巡捕用枪托砸的,“只是阿春妹子,你就不怕招回来的不是你儿子?”
阿春猛地回头,鬓角的白发粘在汗湿的脸颊上。她怀里揣着个布包,刚才挤进来时被人撞了一下,现在正渗出暗红的水渍。“九爷是说……那些被他们在医院剖了肚子的?”她声音陡然拔高,惊得供桌前的烛火跳了跳,“我儿阿明才十五,连姑娘手都没碰过,就算变鬼也是干净的!哪像那些被英国医生开膛破肚的,听说肝子都泡在福尔马林里……”
“福尔马林?”穿蓝布褂的钟秀姑从人群后挤过来,她袖口还沾着医院的消毒水味,“那是防腐用的。他们说要研究‘华人疫病体质’,其实每天都在地下室解剖活人。昨天我还看见个福建老乡,胸口被剖开个十字,心脏还在跳呢……”
人群里爆发出低低的啜泣。阿珠往火堆里又塞了把干槟榔叶,火苗腾地窜起来,照见供桌后那幅褪色的关公像——不知是谁在关公手里塞了把生锈的菜刀,刀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杀”字。
“秀姑姑娘,你说他们真要烧城?”梳双髻的小姑娘阿月攥着娘的衣角,手指抠进那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我家阿爸昨天去码头扛货,到现在还没回来……”
秀姑没答话,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发霉的米糕,塞给阿月:“先垫垫。”才转向众人:“下午我在医院听英国军官说的,明天天一亮就动手。他们说华人区是‘瘟疫巢穴’,其实是想趁机吞了咱们这片地——听说汇丰银行早就看中这块地皮了。”
“吞地?”陈九爷把烟杆往地上磕得邦邦响,“我爹当年给英国人修领事馆,工钱欠了三十年,现在倒要烧我们的窝?”他忽然扯开裤管,露出那化脓的伤口,“你们看这伤,巡捕说我‘违反隔离令’,其实是看见我在墙角画记号——我在数每天从医院抬出来的尸体,昨天是二十三个,今天早上就变成三十七个了!”
阿春突然站起来,怀里的布包掉在地上,滚出个小小的木匣子。她也不去捡,首挺挺地对着关公像跪下:“列祖列宗在上,我阿春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阿明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我知道他不甘心。今晚我把他头发烧成灰,就是要问问列祖列宗,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祠堂后门突然传来响动,珍珠掀着湿漉漉的竹帘走进来,她穿着身不合时宜的和服,发髻上还插着支珍珠簪,“在新加坡,英国佬的枪就是王法。”她摘下簪子,往供桌上一放,簪头的珍珠滚了滚,露出底下刻着的“大南洋药业”字样,“我刚从药库回来,那些日本人的‘特效药’,其实是三年前就备好的。他们早就知道要闹鼠疫。”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阿珠手里的椰壳炭掉在地上,烫得她猛地跳起来:“日本人?他们不是来做生意的吗?上个月还给咱们送过救济粮……”
“救济粮里掺了巴豆,”珍珠冷笑一声,走到火堆边烤手,和服下摆扫过地面的水渍,晕开淡淡的血痕,“我在药库看见他们的账本了,用算盘珠子记的,每个珠子都是人骨做的,刻着死者的名字。你们以为那些突然上吐下泻的,真是染了瘟疫?”
秀姑突然抓住珍珠的手腕,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药库里有疫苗吗?能治那种方形瞳孔的病?”
珍珠摇摇头,目光扫过供桌前那三炷香——头发做的香烧得极慢,烟是诡异的青黑色,在半空中拧成麻花状。“没有疫苗。但我偷了这个。”她从和服袖里摸出个小瓷瓶,塞给秀姑,“尸花汁液,跟医院地下室培育的细菌是死对头。他们用细菌杀人,咱们就用这个还手。”
陈九爷突然站起来,烟杆重重地戳在地上:“还手?怎么还?他们有枪有炮,我们只有这破祠堂……”
“祠堂下面有地道。”阿春突然开口,弯腰捡起地上的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是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刻着“73”两个数字,“阿明的编号。我前天去收尸,在医院后院发现的,地道口就藏在棵老榕树下,当年是三合会运鸦片用的。”
青黑色的香烟突然剧烈摇晃,供桌前的烛火猛地熄灭,祠堂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火堆还在噼啪作响,映得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烧吧,”阿春突然笑起来,笑声在黑暗里显得格外瘆人,“他们烧我们的房子,我们就烧他们的良心。阿明的头发香还没烧完呢,正好让列祖列宗看看,这些洋鬼子是怎么把我们的骨头碾碎了当肥料的!”
黑暗中,有人划亮了火柴,光照亮了供桌上的珍珠簪,也照亮了每个人眼里的火苗。秀姑握紧了手里的瓷瓶,瓶身冰凉,却仿佛能听见里面液体沸腾的声音。陈九爷把烟杆别回腰上,伸手摸出藏在关公像后的斧头,锈迹斑斑的刃口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地道能通到哪里?”珍珠问,和服的袖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港口。”阿春把铁牌揣回怀里,声音突然平静下来,“我男人当年就是从那里下的南洋,现在该轮到我们从那里出去了。”她往火堆里添了把香灰,“只是走之前,得给这些洋鬼子留个念想——让他们知道,华人的血,不是白流的。”
青黑色的香烟终于烧到了尽头,最后一缕烟笔首地冲向屋顶,像根无形的针,刺破了笼罩在贫民窟上空的死亡阴霾。祠堂外传来巡捕的皮靴声,还有远处教堂敲响的晚祷钟,只是这一次,那钟声听起来不再是救赎,而是送葬的哀乐。
火堆渐渐熄灭,留下一地暗红的炭火。每个人都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等待着天亮,也等待着那场注定要吞噬一切的大火。只有供桌上的珍珠簪还在微微发亮,像是从深海里浮上来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场即将上演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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