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轻微的嗡鸣，像只蛰伏的飞虫。苏微把下巴搁在《社会心理学》的封面上，指尖划过“群体暴力”的黑体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香樟树的叶子被风吹得翻卷，露出背面灰白的脉络，像张被雨水泡透的糖纸。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樟城一中墙”的私信界面。管理员头像是只灰色的猫头鹰，两分钟前发来条新消息，附带的截图还带着未加载完的模糊边缘：“陆沉的投票数据被改过，有人想让他当‘校霸毒瘤’。”
截图里的修改记录像道丑陋的疤——凌晨三点十七分，教务处的IP地址登录后台，将陆沉的票数从12票改成了78票，标签栏里新增了“暴力倾向”“威胁师生”的字眼，和贴在她身上的“毒瘤”标签并排躺着，像对被强行捆绑的囚徒。
苏微的指尖在屏幕上反复IP地址那串数字，指腹蹭过冰冷的玻璃，泛起一阵发麻的痒。她想起昨天教导主任在走廊里说的话——“再让我看见你打架，就叫你家长来”，语气里的嫌恶像淬了冰的针。
身后的书架传来轻微的响动，是书脊摩擦的沙沙声。苏微猛地抬头，看见陆沉站在《园艺技术》的书架后，半张脸藏在书堆的阴影里，只露出左眼眉骨上那道浅红的疤，在日光灯下泛着层薄光。
他手里捏着本《花卉栽培》，书页被风掀起半角，露出夹在里面的玻璃糖纸——透明的塑料膜上印着细若游丝的草莓纹路，边缘那个小小的缺口，和她收藏册里丢失的那片，能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像枚被不小心摔碎又找到另一半的拼图。
是上周储物柜被撬时弄丢的那片。苏微的呼吸顿了半拍，突然想起陆沉昨天在食堂递给她的那片透明糖纸，当时只觉得眼熟，现在才惊觉，他早把碎掉的糖纸补全了，却用“捡到的”做借口，藏起了这份小心翼翼的温柔。
陆沉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突然转身。两人的视线在书架间的缝隙里撞个正着，像两滴落在宣纸上的墨，迅速晕开一片滚烫的潮。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能遮住眼底的情绪，只在抬眼的瞬间，泄露出一丝慌乱，像被踩住尾巴的猫。
“借本物理题。”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空气里漂浮的尘埃，脚步挪动时，皮鞋蹭过地板的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格外清晰。他从书架上抽出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递过来的瞬间，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带着点薄茧的粗糙，和他藏糖纸时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
苏微接过书的刹那，发现扉页里夹着张便签。米白色的纸页边缘有些毛糙，像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三个字：“别查了。”字迹的尾勾微微上翘，和她收藏册里母亲写在草莓糖纸上的“别怕”，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弧度，像道刻在骨头上的印记。
她捏着便签的指尖微微发颤，纸页的纤维蹭过皮肤，带来一阵细碎的痒。抬头时，陆沉己经转身要走，灰色校服的后摆扫过书架，带起一片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跳着慌乱的舞。
“是教导主任改的票吗？”苏微突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突兀。邻座的女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像在捕捉什么八卦的蛛丝马迹。
陆沉的脚步顿住了，却没有回头。“不关你的事。”他的声音隔着书架传过来，带着点刻意压低的冷硬，“管好你自己。”
苏微看着他停在书架旁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正死死攥着那本《花卉栽培》，仿佛那不是本书，而是件能救命的浮木。她突然想起兰姨说的“他爸托人找过教导主任，想让学校把他劝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她翻开那本物理题，假装做题，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追着陆沉的身影。他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背对着她，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的肩膀上，勾勒出层毛茸茸的金边，像给这只浑身带刺的少年镀上了层温柔的壳。
他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盒，巴掌大小，锈迹斑斑的锁扣上缠着圈红绳——和花坊里母亲用来绑花束的红绳，是同一种粗细。陆沉打开铁盒的动作很轻，像在开启什么易碎的珍宝，苏微看见里面露出的玻璃糖纸，五颜六色的，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把撒落在暗盒里的星星。
他拿出片柠檬糖纸，对着光举起，指尖在塑料膜上反复，像是在确认什么。那片糖纸的折法很特别，边角被仔细地卷成波浪形，是苏微上周在食堂教他的样子，当时她只是随口说“这样好看”，没想到他记住了。
苏微的笔尖在物理题上洇出个墨点，像颗没擦干净的泪。她想起管理员发来的另一条私信：“陆沉昨晚黑进了论坛后台，把所有骂你的帖子都删了，还留了追踪器，才抓到教务处改票的证据。”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有人想把他拖下水，知道教导主任的刁难，知道那些藏在匿名背后的恶意，却还是选择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挡在她前面，像株拼命往她身前长的薄荷，哪怕被风雨打弯了腰，也要替她遮住点什么。
窗外的风突然变大了，吹得书页哗哗作响。陆沉似乎被惊动了，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撞进苏微来不及收回的视线里。他的左眼在阳光下亮得惊人，疤痕像条被晒化的糖，柔和了许多。
他突然起身，往阅览室外走。经过苏微身边时，故意把《花卉栽培》落在她的桌角，书页敞开着，夹着的透明糖纸完全露了出来。苏微看见糖纸背面用铅笔写了个很小的“安”字，笔迹很轻，像怕被人看见。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阅览室门口，苏微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书。指尖刚触到封面，就发现夹层里还藏着片新的糖纸——橘子味的，是林宇最喜欢的那种。糖纸里包着颗完整的橘子糖，硬邦邦的，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她突然明白陆沉的意思了。他是想让她把这颗糖送给林宇，像递出一片和解的橄榄枝。可这颗糖里藏着的，又何尝不是他的妥协？那个在天台上用钢管抵着人喉咙的少年，那个在走廊里攥断人手腕的少年，原来也会为了护着谁，把自己的刺收起来，藏进片柔软的糖纸里。
苏微把橘子糖放进书包，又将那片透明糖纸夹回《花卉栽培》，放回书架原位。转身离开时，她看见陆沉还站在图书馆门口的香樟树下，仰头看着树叶间漏下的阳光，左手无意识地着口袋，那里应该放着那个铁盒。
“陆沉。”她走过去，声音很轻。
他转过头，眼里带着点惊讶，像没想到她会追出来。“还有事？”
苏微从口袋里掏出片玻璃糖纸——是她早上从收藏册里抽出来的草莓糖纸，和他那片透明的拼在一起，刚好是完整的草莓图案。“这个给你。”她把糖纸递过去，指尖故意停在他的掌心半秒，“拼好了，才好看。”
陆沉的指尖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似的攥紧了糖纸。他的耳尖在阳光下红得透明，像浸了水的草莓糖。“嗯。”他只说了一个字，却在转身时，脚步轻快了许多，灰色校服的后摆扬起个好看的弧度，像只终于舒展翅膀的鸟。
苏微站在香樟树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拐角，突然觉得口袋里的橘子糖好像没那么硬了。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她的脚背，带来一阵薄荷的清香——是从陆沉刚才站过的地方飘过来的，像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谢谢”。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管理员又发来条消息：“追踪器显示，教务处的IP还登录过你母亲的病历系统。”后面跟着个惊讶的表情，像只被吓到的猫头鹰。
苏微的指尖顿住了。原来他们要的，从来都不只是给她贴个“毒瘤”的标签。那些藏在匿名背后的眼睛，那些躲在制度阴影里的算计，早就织成了一张网，想把她和陆沉一起困在里面，像两只被糖纸缠住的飞虫。
可她不怕了。因为她知道，陆沉的铁盒里藏着足够多的糖纸，能拼出一条通往光亮的路。而她收藏册里的那片，会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严丝合缝地，嵌进他的生命里。
就像此刻，阳光透过香樟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的光斑，明明灭灭的，像无数片跳动的玻璃糖纸，温柔地包裹着这个秘密生长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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