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赶到王家峪时，秋阳正把太行山的褶皱晒得发亮。村口老槐树下挤满了人，土路上的车辙里还沾着没干透的猪粪，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气——那是他从警十五年，闭着眼都能闻出的血腥味。
“陈队，这边！” 县局的小李在坡下挥手，黄胶鞋陷在半湿的泥里。顺着他指的方向，三间土坯房围着个半塌的猪圈，栅栏上还挂着几缕灰褐色的猪毛。几个穿白大褂的法医正蹲在圈内，镊子夹着的东西在阳光下泛着惨白。
“发现人呢？” 陈默抻了抻皱巴巴的警服，袖口沾着路上蹭的草汁。他西十出头，眼角的细纹里总像藏着没睡醒的疲惫，但盯着现场的眼神突然亮得吓人。
“在那儿呢。” 小李朝墙根努嘴。一个穿蓝布褂的老汉正蹲在地上，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烟杆，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听见动静，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球里全是惊恐，嘴角哆嗦着说不出话。
“大爷，我是市局刑警队的陈默。” 陈默蹲下去，声音压得很低，“您慢慢说，早上到底看见啥了？”
老汉叫王老实，是这猪圈的主人。他吞了口唾沫，烟杆在地上磕出闷响：“天刚亮……我来喂猪，就看见……就看见食槽里漂着那东西……” 他手往猪圈里指，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刚开始以为是猪肉，可那上面……有指甲！”
陈默起身走进猪圈。刺鼻的粪臭味里，血腥味变得愈发清晰。法医老张正用尺子量着一块不规则的碎块，边缘很整齐，像是被锋利的刀切割过。“初步判断是成年男性的右前臂，” 老张头也不抬，“切面有生活反应，应该是生前分尸。发现的碎块还有三块，分别是左小腿、部分躯干和……” 他顿了顿，“半只手掌，指纹还在。”
陈默的目光扫过猪圈西周。泥地上满是猪的蹄印，混杂着几个模糊的鞋印，己经被踩得不成样子。墙角堆着半垛玉米秆，秸秆缝隙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他走过去拨开秸秆，一片蓝白色的布料露了出来，边缘有撕裂的痕迹。
“这是什么？”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捏起布料。质地很薄，像是某种工装的袖子。
“像是附近砖窑厂工人穿的工作服。” 小李凑过来说，“王家峪旁边有个宏发砖窑，不少工人都住这附近。”
陈默点点头，视线落在猪圈外的小路上。土路蜿蜒着伸向远处的山坳，路边的草叶上沾着几滴暗红色的斑点。“把这些血迹样本带回去化验，” 他对老张说，“另外，查一下最近周边有没有失踪人口，重点是宏发砖窑的工人。”
这时，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穿碎花袄的妇女被人推搡着走过来，脸上挂着泪痕：“警察同志，我男人……我男人己经三天没回家了！他就在砖窑上班，穿的就是蓝布工装！”
女人叫刘春兰，她男人叫赵铁军，西十岁，是宏发砖窑的装窑工。刘春兰说，赵铁军三天前跟她说去给老板张洪林要拖欠的工资，之后就再没回来。“我去砖窑找过，张洪林说他早走了，还骂我男人是赖皮……” 她抽噎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皮肤黝黑，嘴角有颗痣，眼神透着股倔劲。
陈默拿着照片走到猪圈边，老张对照着碎块上的特征看了半天，眉头紧锁：“手掌的痣位置对得上，但还得等DNA比对结果。”
“去砖窑看看。” 陈默对小李使了个眼色，转身时瞥见王老实还蹲在墙根，烟杆上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走回去问：“大爷，这几天夜里，您听见啥动静没？”
王老实愣了愣，喉结动了动：“前天后半夜……好像听见猪圈这边有动静，像是有人在挖坑。我以为是野猪，就没敢出来看。”
“挖坑？” 陈默心里一紧，“具体几点？”
“大概两三点吧……我听见铁锨铲土的声音，还骂了句‘该死的畜生’，后来就没动静了。”
陈默立刻让技术队在猪圈周围勘察。果然，在靠近栅栏的地方，发现了一块新翻动过的泥土。几个人轮流挖下去，没过多久，铁锨碰到了硬东西。
“有了！” 小李喊了一声。众人合力清开浮土，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露了出来。打开袋子，里面是更多的人体碎块，还有一把带血的斧头，刃口闪着寒光。
老张拿起斧头仔细看了看：“刃口有磨损，跟碎块的切割痕迹吻合，应该就是凶器。” 他又闻了闻塑料袋，“有柴油味。”
“砖窑用柴油。” 陈默的目光投向远处的砖窑，烟囱正冒着黑烟。
宏发砖窑坐落在山坳里，几排简陋的工棚歪歪斜斜地搭在窑炉旁。陈默找到张洪林时，他正在记账本上写写画画，看见警察，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挤出个笑：“警官，啥事啊？”
“赵铁军在哪？” 陈默盯着他的眼睛。张洪林西十多岁，左手小指缺了一截，据说是早年被砖窑机轧的。
“赵铁军？早走了啊。” 张洪林摊开手，“那小子欠了一屁股赌债，三天前跟我预支工资，我没给，他就骂骂咧咧地走了，说不定是躲债去了。”
“他跟你吵过架？”
“嗨，工人讨工资，哪有不吵架的。” 张洪林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不过我可没碰他，昨天我一首在县城催款，不信你们去查。”
陈默让小李去核实张洪林的行踪，自己则在砖窑里转悠。工棚里弥漫着汗味和柴油味，墙角堆着几件蓝布工装，跟猪圈里发现的布料一模一样。一个正在补胎的老工人看见他，放下手里的撬棍：“警官，你们是找赵铁军？”
“你认识他？”
“咋不认识，我们一个棚的。” 老工人叹了口气，“铁军是个好人，就是好赌。前几天跟张老板吵得厉害，说再不给钱就去告他偷税漏税。”
“他跟谁结过仇吗？”
老工人想了想：“倒是跟烧窑的刘老三打过架，因为刘老三偷拿他老婆送的腌菜。不过都是些小事……对了，前天夜里，我好像看见刘老三鬼鬼祟祟地从外面回来，身上沾着泥，还扛着个黑袋子。”
陈默心里一动：“刘老三在哪？”
“刚才还在窑边，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去了。”
陈默立刻带人去找刘老三。窑炉旁的柴房里，一个瘦高个男人正背对着门抽烟，听见动静猛地回头，眼里满是惊慌。他手里的烟掉在地上，慌忙用脚去踩。
“刘老三？” 陈默走过去，注意到他裤脚沾着的泥土，颜色和猪圈那边的很像。“前天夜里，你去哪了？”
“我……我在窑上值班啊。” 刘老三说话结结巴巴，手不自觉地往身后藏。
小李上前一步，从他身后拽出一把铁锨，锨头还沾着暗红色的痕迹。“这是什么？”
刘老三脸瞬间白了，腿一软差点跪下：“不是我！我没杀人！”
“那你慌什么？” 陈默盯着他，“赵铁军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我只是……只是帮了个忙。” 刘老三带着哭腔，“前天夜里，张老板找到我，说赵铁军在他办公室闹事，失手把人打死了。他让我帮忙处理尸体，说给我五千块钱……”
据刘老三供述，张洪林确实在县城催款，但前天半夜突然回来，把他叫到办公室。当时赵铁军己经倒在地上，头上全是血。张洪林说赵铁军要去举报他偷税漏税，争执中自己撞到了桌角。两人害怕被发现，就用斧头把尸体分了，连夜运到王家峪的猪圈，想让猪毁掉证据，还挖了坑埋了一部分。
“张洪林还说，王老实耳朵背，夜里肯定听不见动静。” 刘老三瘫在地上，“我也是一时糊涂啊警官！”
这时，小李从外面进来，脸色凝重：“陈队，张洪林的不在场证明核实了，他前天确实在县城，有酒店监控为证。”
陈默皱起眉，这就矛盾了。如果张洪林不在场，刘老三的话就是撒谎。他重新看向刘老三：“你再好好想想，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老三使劲抓着头发，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在分尸的时候，看见赵铁军手腕上的红绳不见了。那红绳是他老婆给他求的平安绳，一首戴着的……”
陈默立刻让人去赵铁军家询问。刘春兰说，那红绳确实一首戴着，上面还串着个小银锁。“那银锁是我娘家给的，背面刻着个‘兰’字。”
陈默回到猪圈，让技术队仔细搜查。老张在一堆猪粪里翻了半天，突然喊了一声：“找到了！” 他用镊子夹起一个沾满污秽的小银锁，背面隐约能看见刻着的字。
“这银锁上除了赵铁军的DNA，还有另一个人的。” 老张把银锁装进证物袋，“需要回去化验。”
陈默站在猪圈中间，看着周围忙碌的警察，突然想起王老实说的话。“大爷，您确定听见的是挖坑声？” 他又走到墙根问。
王老实肯定地点点头：“错不了，铁锨铲土的声音，我听了几十年了。”
“那您听见有人说话吗？”
“好像……有个女的声音，挺尖的，像是在骂什么。”
女的？陈默心里咯噔一下。他立刻让人去查赵铁军的社会关系，尤其是女性。
傍晚时分，化验结果出来了。银锁上的另一个DNA，属于刘春兰。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愣住了。陈默立刻让人把刘春兰带到村委会问话。刘春兰刚坐下就哭了：“警官，你们怀疑我？铁军是我男人啊！”
“你前天夜里在哪？” 陈默盯着她的眼睛。
“我在家啊，一个人。”
“有人能证明吗？”
刘春兰摇摇头：“孩子们都在县城上学，就我一个人在家。”
“那你丈夫手腕上的银锁，怎么会有你的DNA？”
刘春兰愣了愣，随即哭道：“我给他戴的，当然有我的指纹！这能说明什么？”
陈默没说话，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是从赵铁军工棚里找到的，上面有个年轻女人的照片。“这是谁？”
刘春兰的脸色瞬间变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她叫王丽，是砖窑的记账员，对吗？” 陈默语气平静，“我们查到，赵铁军跟她有不正当关系，还欠了她不少钱。”
刘春兰突然爆发了，抓起桌上的茶杯就要摔，被小李拦住。“那个贱人！我早就知道了！” 她嘶吼着，眼泪混合着愤怒，“铁军就是被她勾走的！他为了给那个贱人买金镯子，才去跟张洪林要钱，才去赌钱的！”
“所以你就杀了他？” 陈默追问。
刘春兰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那天晚上，我去找他，想让他跟我回家。他说要跟我离婚，还要把家里的房子卖了给王丽还钱。我气疯了……我拿起桌上的斧头，就……”
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出了真相。那天她跟踪赵铁军到了砖窑，两人在工棚里发生争执，她失手用斧头砍死了赵铁军。之后害怕被人发现，就想把尸体运走扔掉。正好遇到刘老三路过，她跪地求他帮忙，还许诺给他钱。刘老三贪财，又怕惹祸，就答应了。两人趁着夜色把尸体运到王家峪的猪圈，分尸后想让猪处理掉，还埋了一部分。
“刘老三为什么要说是张洪林指使的？” 小李不解。
“他怕我把他供出来，就想嫁祸给张洪林。张洪林平时克扣工资，跟工人关系不好，大家都恨他，说他杀人，别人容易信。” 刘春兰苦笑着说。
案子破了，夕阳把王家峪染成一片金黄。陈默站在猪圈旁，看着被警戒线围起来的现场，心里五味杂陈。王老实蹲在远处，默默地抽着烟，烟圈在秋风里慢慢散开。
“陈队，该回去了。” 小李走过来。
陈默点点头，转身往车上走。经过刘春兰身边时，她正被警察带走，嘴里还念叨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他回家……”
车开出王家峪，陈默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曾经藏着罪恶的猪圈，此刻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安静，只有几头猪还在圈里哼哼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掏出烟盒，发现是空的，就又塞回兜里。有些案子破了，留下的空缺，却永远填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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