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雾气裹着消毒水的味道，沉沉压在江城市殡仪馆的青砖墙上。陈默站在停尸间门口，看着那道从门缝里渗出来的惨白光线，像极了多年前在警校解剖室见过的福尔马林溶液——冰冷，且带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陈队，法医初步鉴定出来了。”年轻警员小李的声音在雾气里发飘，手里的笔录本被攥得发潮，“死者男性，西十岁左右，体表无明显外伤，初步判断是……正常死亡。”
陈默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停尸间门口那串湿漉漉的脚印上，鞋印很深，边缘带着泥渍，一首延伸到冷藏室的方向。这个季节的江城多雨，殡仪馆建在城郊的半山腰，土路泥泞是常事，但这串脚印的步幅很怪，像是拖着什么重物时留下的。
“正常死亡？”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正常死亡的人，会自己走进冷藏室吗？”
小李愣了一下。死者是昨天傍晚被送来的，登记信息是“突发性心脏病，家属委托火化”，送尸人是死者的远房表弟，签完字就匆匆离开了。按流程，遗体应该先存放在停尸间，第二天一早由家属确认后再进火化炉。可今天凌晨换班的保安发现，停尸间的门开着，本该在一号停尸位的遗体不见了，监控显示，凌晨一点十七分，有个模糊的身影推着遗体车进了冷藏室——而冷藏室的温度是零下十八度，用来长期存放遗体，绝非临时停放的地方。
更诡异的是，冷藏室的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当工作人员撬开门时，发现死者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身上的尸袋被撕开了一半，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圈淡紫色的勒痕，像极了被什么东西紧紧捆过。
“法医说勒痕可能是尸僵造成的。”小李赶紧补充，“尸体在低温环境下会出现异常僵硬，皮肤褶皱可能形成类似痕迹……”
“把法医叫过来。”陈默打断他，抬手推开了停尸间的门。消毒水的味道瞬间涌了上来，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像是烧过头的纸钱。停尸间里很暗，只有头顶的应急灯亮着，惨白的光线下，八个停尸位空空荡荡，只有一号位的金属台面上，留着一块深色的污渍，边缘有些发卷，像是被高温烤过。
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那块污渍。不是血迹，触感有些黏腻，凑近闻了闻，除了消毒水味，还有点淡淡的机油味。这时，法医老周顶着一头乱发走进来，手里拿着初步尸检报告：“老陈，确实没外伤，口鼻处有少量呕吐物残留，化验显示有安眠药成分，但剂量不足以致命……”
“安眠药？”陈默抬头，“家属说他是心脏病发。”
“所以才奇怪。”老周推了推眼镜，“死者胃容物里有安眠药，但心脏器官完好，没有急性心梗的迹象。更怪的是，他的肺部有轻微灼伤，像是吸入过高温气体——你闻到没有？这屋里有点烧东西的味道。”
陈默站起身，目光扫过停尸间尽头的通风口。那是个老式的方形风口，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边缘却有一块地方异常干净，像是刚被什么东西擦过。他搬来一张凳子踩上去，用手机照向风口内部，只见里面卡着一小片黑色的布料，布料边缘焦黑，还沾着几根白色的纤维。
“小李，查死者的社会关系。”陈默从风口摘下那片布料，放进证物袋，“姓名，张诚，西十岁，登记地址是城西的老旧小区。看看他最近和谁有过接触，尤其是……殡仪馆的人。”
殡仪馆的员工不多，加上保安和后勤，总共不到十个人。馆长是个姓刘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起话来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笑：“陈队，我们这儿规矩严得很，遗体交接、存放、火化，每一步都有登记，绝不可能出岔子。”
“昨晚谁值班？”陈默盯着他办公桌上的监控屏幕，画面里有几个角落明显是盲区，尤其是停尸间到冷藏室的那段走廊。
“是老王和小张。”刘馆长赶紧叫来两个员工，“老王负责停尸间，小张是火化师，昨晚轮到他守火化炉。”
老王是个五十多岁的矮胖男人，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说起话来眼神躲闪：“我昨晚十点就锁了停尸间的门，按规定巡查了一遍，没发现异常啊……”
“你巡查的时候，一号停尸位的遗体还在吗？”
“在，在……”老王的声音有点发颤，“我特意看了一眼，尸袋盖得好好的。”
小张则显得很镇定，二十多岁，穿一身深蓝色工装，袖口沾着黑灰：“我昨晚一首在火化车间，后半夜烧了一具遗体，烧完就打扫卫生，没去过停尸间那边。”
“烧的哪具？”
“是前天存的，一个老太太，家属凌晨一点来取的骨灰。”小张拿出登记本，字迹清秀，“手续都齐全。”
陈默翻看着登记本，注意到小张的手指在“凌晨一点”那个时间点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确认什么。他抬头看向窗外，殡仪馆的烟囱正冒着淡淡的白烟，在雾气里散得很慢，像一条拉不断的白丝带。
“刘馆长，”陈默忽然开口，“你们的火化炉，能调节温度吗？”
刘馆长愣了一下：“能是能，但有规定，必须按标准温度烧，不然骨灰不合格……怎么了？”
“没什么。”陈默放下登记本，“小李，去查小张的背景，特别是他和死者张诚有没有关系。另外，把昨晚所有进出殡仪馆的车辆记录调出来，包括后山那条小路。”
后山有条土路，是以前运煤留下的，早就废弃了，但能通到火化车间的后墙。小李走后，陈默独自走到火化车间，巨大的火化炉像一头沉默的铁兽，炉膛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余温。小张正在打扫，铁锨铲起炉灰，动作熟练得像在做一件平常事。
“张师傅，”陈默看着他铲起的灰里，混着一点亮晶晶的东西，“昨晚烧的那具遗体，骨灰都交给家属了？”
小张的动作顿了一下：“嗯，全部交了，家属当场确认过的。”
“是吗？”陈默捡起那点亮晶晶的东西，是一小块碎玻璃，边缘被烧得发黑，“火化炉里怎么会有玻璃？”
小张的脸色瞬间白了：“可能是……以前剩下的吧，有时候家属会放些随葬品，烧不化的……”
“随葬品一般会提前取出来。”陈默把碎玻璃放进证物袋，“而且这种玻璃，看起来像是酒瓶上的。”
他转身往外走，没注意到小张攥紧了铁锨，指节泛白。走出火化车间，陈默绕到后墙，果然在泥地上发现了几个模糊的轮胎印，和停尸间门口的脚印方向一致。轮胎印很新，像是昨晚刚留下的，旁边还有几枚烟蒂，烟丝是特有的混合型，和陈默在张诚家找到的一样。
张诚的家在城西的老旧小区，一室一厅，屋里乱糟糟的，桌上还放着没喝完的白酒，酒瓶和证物袋里的玻璃碎片吻合。抽屉里有一沓借据，借款人都是同一个名字：李伟。陈默查了李伟的信息，发现他是张诚的牌友，两人半个月前因为赌债打了一架，李伟扬言要“弄死他”。
“找到李伟了吗？”陈默打电话给小李。
“找到了，他昨晚有不在场证明，在麻将馆待到凌晨三点。”小李的声音带着困惑，“不过……我们查到小张和张诚也认识，小张的母亲以前在张诚的工厂上班，十年前因为工伤去世，张诚当时是车间主任，赔偿款一首没给够。”
陈默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老槐树，忽然想起停尸间通风口里的那块黑布。他让技术科化验，结果显示布料是防火材料，上面的白色纤维来自医用口罩——而殡仪馆的员工口罩，正是这种材质。
“小张有问题。”陈默挂了电话，立刻赶回殡仪馆。可当他到达时，火化车间里一片混乱，刘馆长脸色惨白地跑来：“陈队，小张……小张把自己锁在火化炉操作间了！”
操作间的门被反锁着，里面传来机器运转的轰鸣声。陈默一脚踹开门，只见小张正疯狂地按着火化炉的按钮，炉膛的温度指针在飞速飙升，红色的数字刺得人眼睛疼。
“住手！”陈默冲过去按住他的手。
小张疯了一样挣扎，眼睛通红：“他该烧！他早就该烧了！我妈死的时候，他连面都不敢露，那点赔偿款还不够我妈住院的零头！”
“所以你杀了他？”
“我没杀他！”小张嘶吼着，“我只是想让他尝尝被烧的滋味！他昨天喝多了，在殡仪馆门口闹事，说要曝光刘馆长偷卖骨灰盒的事，我拉他进停尸间劝他，结果他自己喝多了摔倒，头撞在金属台上……”
陈默看向停尸台，果然在角落发现了一块不起眼的凹陷，边缘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迹。
“我当时吓坏了，怕被人发现，就把他拖进冷藏室，想等风头过了再说。”小张的声音发颤，“可我一闭上眼就想起我妈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他凭什么活得那么自在？我今天早上本来想把他偷偷烧了，就像烧那些没人要的骨灰一样……”
他说的“没人要的骨灰”，是指那些长期无人认领的遗体，按规定应该统一火化，但刘馆长为了省钱，经常让小张偷偷烧掉，骨灰随便埋在后山。那些被高温灼烤的痕迹，是小张昨晚把张诚拖进冷藏室时，不小心蹭到了旁边的加热管；停尸间的焦糊味，是他慌乱中打翻了酒精灯，烧到了自己的工装——那块黑布，正是他撕下的衣角。
雾气渐渐散了，殡仪馆的烟囱还在冒烟，只是那白烟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无声的忏悔。陈默看着被带走的小张，又看了看同样被控制住的刘馆长，忽然觉得这烟里藏着太多东西：有人的贪婪，有人的怨恨，还有那些被遗忘在炉火里的秘密。
小李在一旁整理笔录，忽然叹了口气：“陈队，你说这案子……到底是意外，还是谋杀？”
陈默没回答。他走到后山，看着那些被随意掩埋的骨灰坑，坑里长出了几丛野草，在风里轻轻摇晃。远处的城市渐渐苏醒，车水马龙的声音隐约传来，而这座殡仪馆，像一个沉默的孤岛，把所有的黑暗都锁在了烟里。
烟会散，但有些东西，大概永远留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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