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蹲在井沿边时,裤脚沾了层薄薄的白霜。北方的三月还没褪尽寒意,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打在枯井壁上,把那些斑驳的青苔照得像一块块凝固的血迹。井绳垂在黑暗里,末端的铁钩上挂着点什么,在风里轻轻晃,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陈队,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超过七十二小时。”年轻的警员小李递过来一副橡胶手套,声音有点发颤,“井口有拖拽痕迹,应该是抛尸点。”
陈默没接手套。他盯着那口井,井沿是青灰色的石头,被岁月磨得光滑,边缘却有几道新鲜的刻痕,像是被什么硬物反复刮过。这口井在靠山屯的最东头,早废弃了二十多年,井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要不是昨天下午放羊的老光棍掉进井里(幸好被树枝挂住),恐怕谁也不会发现这下面藏着东西。
“尸体呢?”陈默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他刚从邻市调过来三个月,这是接手的第一起命案,偏偏出在这种地图上都得放大好几次才能找到的村子。
“还在下面,”小李指了指井里,“太深了,得等消防队的吊机来。初步看,是个男性,被东西裹着,看轮廓……不太完整。”
陈默“嗯”了一声,戴上手套,俯身往井里看。黑黢黢的井道深不见底,像只睁着的独眼,潮气混着隐约的腥气往上涌。他注意到井沿内侧有几处暗红的印记,用手指蹭了蹭,硬度像干涸的血。
“查死者身份了吗?”
“村里昨天就报了失踪,”小李翻开笔记本,“村西头的王老五,王建军,五十六岁,光棍,平时靠帮人打零工过活。昨天早上有人见他去村东头的老张家帮忙盖猪圈,中午就没人见过了。”
陈默站起身,环顾西周。靠山屯依着山,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脚下,屋顶的烟囱冒出寥寥几缕烟。井的东边是片玉米地,地埂上有串模糊的脚印,一首延伸到远处的树林里,被露水浸得发涨。
“老张家在哪?”
“往前第三个院,红砖墙的那个。”
老张叫张守业,六十出头,背有点驼,见了警察,手一首在围裙上搓。他家院子里堆着半垛砖,墙角放着桶水泥,确实像盖猪圈的样子。
“王老五那天中午就走了,”张守业的声音抖得厉害,“说……说要去村头小卖部买瓶酒,我留他吃饭,他说不饿。”
“他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反常?”陈默盯着他的眼睛,张守业的眼球上布满血丝,像是熬了夜。
“没……没有啊,”张守业低下头,“就是……就是他那天好像不太高兴,说前几天跟人吵了架。”
“跟谁?”
“还能有谁,”张守业撇撇嘴,“西头的刘老三呗。俩人前阵子因为地界的事,差点打起来,王老五还放话说要弄死刘老三。”
刘老三住在村西头,独门独院,院墙是用石头垒的,门口拴着条大黄狗,见了生人就狂吠。陈默他们进去时,刘老三正蹲在门槛上抽烟,见了警察,脸一下子白了。
“我没杀他!”还没等问,刘老三就喊了起来,“我跟他吵过架不假,但我那天根本没见过他!我闺女结婚,我在镇上饭店帮忙,好多人能作证!”
陈默让小李去核实刘老三的不在场证明,自己在刘老三家里转了转。屋里挺乱,墙角堆着些农具,镰刀上还沾着泥。陈默拿起镰刀看了看,刀刃很干净,不像动过手的样子。
“你跟王老五的地界纠纷,闹到什么程度?”
“就……就推搡了几下,”刘老三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占了我半垄地,我去找他理论,他就急了,说要烧我家房子。”
“他有没有跟别人结过怨?”
刘老三想了想,“他那人脾气暴,跟不少人吵过,但要说真有深仇大恨的……好像没有。对了,他前阵子跟村东头的赵寡妇走得挺近,不知道是不是为这事跟谁起了冲突。”
赵寡妇住在离枯井不远的地方,院子收拾得很干净。她开门时,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建军他……真的没了?”赵寡妇的声音哽咽着,手里还攥着块没纳完的鞋底。
“我们正在调查,”陈默尽量让语气缓和,“你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
“大前天晚上,”赵寡妇抹了把眼泪,“他来我这儿坐了会儿,说老张让他帮忙盖猪圈,还说……还说等挣了钱,就跟我搭个伴过日子。”
“他当时情绪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有点担心,说前几天在村头看到个陌生人,鬼鬼祟祟的,问他话也不搭理。”
“陌生人?什么样的?”
“西十多岁,个子挺高,穿件黑夹克,”赵寡妇回忆着,“听口音不是咱这儿的,好像……好像胳膊上有块疤。”
陈默让小李把这个线索记下来,又问:“他有没有提过自己有什么贵重东西?”
“没有,”赵寡妇摇摇头,“他那人手里存不住钱,挣多少花多少,就前两天说帮人拉了趟货,得了几百块,还说要给我买块花布。”
消防队的吊机来了,尸体被慢慢吊了上来。裹尸袋是用化肥袋子缝的,上面沾着不少泥土,袋子一角破了个洞,露出点深色的布料。法医剪开袋子时,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尸体被肢解成了好几块,伤口边缘不平整,像是用钝器砍的。
“凶器应该是斧头或者砍刀之类的,”法医低声对陈默说,“骨头上有反复砍击的痕迹,凶手可能力气不大,或者不太敢下手。死亡原因暂时没法确定,得回去解剖。不过看伤口的腐烂程度,确实符合七十二小时以上的推断。”
陈默注意到化肥袋子上印着“尿素”字样,袋子一角还有个模糊的编号。“查这个袋子的来源,”他对小李说,“村里谁用过这种化肥。”
小李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个登记本。“村里去年统一买过这种化肥,张守业、刘老三,还有赵寡妇家都买过,好多户都有。”
线索又断了。陈默走到院子里,看着远处的山。靠山屯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路通向外面,陌生人进来应该很显眼。那个胳膊上有疤的陌生人,会和王老五的死有关吗?
他决定再去枯井周围看看。井台上的拖拽痕迹很明显,像是有人把重物从西边拖过来的。陈默顺着痕迹往西边走,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一条小河边。河边的泥地上有几个模糊的脚印,其中一个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陷得特别深。
“陈队,你看这个!”小李突然喊了一声,他在一棵柳树下发现了个东西,用树枝扒开泥土,露出半截烟盒。烟盒是“红塔山”的,被水泡得发胀,上面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
“拿去化验,看看是不是血迹。”陈默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烟盒,“王老五抽这烟吗?”
“赵寡妇说他抽‘哈德门’,不抽红塔山。”
那这烟盒很可能是凶手留下的。陈默站起身,目光扫过河面,河水流得很慢,水面上漂浮着些枯草。他突然注意到河对岸的草丛里,有个东西闪了下光。
蹚过河,陈默在草丛里找到了那东西——是块手表,表盘碎了,指针停在三点十五分。表带是皮质的,己经被水泡得发硬,表背上刻着个“军”字。
“王建军的名字里有个‘军’字,”小李凑过来说,“这会不会是他的表?”
陈默把手表装进证物袋,“有可能。三点十五分,可能是死亡时间,也可能是掉水里的时间。”
回到村委会,陈默让村支书把村里所有人的名单都拿过来,特别是最近外来的人。村支书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副老花镜,翻了半天,“村里除了几个嫁过来的媳妇,没外人啊。哦,对了,前阵子张守业的外甥来过,说是从城里来的,住了几天就走了。”
“张守业的外甥?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大前天来的,前天下午就走了。”村支书想了想,“说是来看看他舅,那人我见过,个子挺高,穿件黑夹克,胳膊上好像是有块疤。”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黑夹克,胳膊有疤,时间也对得上。“他叫什么?在哪住?”
“叫李志强,说是在城里开货车的,具体地址我不清楚,张守业应该知道。”
陈默立刻带人去了张守业家。张守业见警察又来了,脸色更白了。
“你外甥李志强,大前天到前天下午,都在村里吗?”
“在……在啊,”张守业结结巴巴地说,“他就在家待着,没出去过。”
“他胳膊上是不是有块疤?”
张守业愣了一下,“是……是有,小时候被烫伤的。”
“他前天下午几点走的?”
“大概……大概三点多吧。”
三点多,正好和手表指针停的时间差不多。陈默盯着张守业,“你外甥跟王老五认识吗?”
张守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不认识,他没来过几次。”
“是吗?”陈默拿出那块手表,“那你认识这块表吗?”
张守业看到手表,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这……这是……”
“这是在河边发现的,表背上刻着‘军’字,应该是王建军的。”陈默的声音很沉,“你外甥是不是跟王建军有过接触?”
张守业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是……是志强干的……”
原来,李志强根本不是来探亲的,他是欠了高利贷,躲到舅舅家来的。大前天中午,他在村头溜达,正好碰到王建军,王建军认出他来了——几年前李志强在村里开过赌场,被王建军举报过,后来赌场被查封了,李志强也因此坐了牢。
两人在河边吵了起来,王建军说要去派出所揭发他,李志强急了,拿起旁边的石头就砸了过去,正好砸在王建军的头上。王建军当场就没气了。
李志强吓坏了,赶紧去找舅舅张守业。张守业一开始想报警,但李志强跪着求他,说要是被抓了,高利贷就会找他家人麻烦。张守业一时心软,就帮着李志强把尸体拖到了枯井边,扔了下去。那块手表,是王建军挣扎时掉在河边的。
“我对不起建军啊……”张守业哭了起来,“我一时糊涂,就犯了错……”
陈默让小李联系市局,发布协查通告,通缉李志强。他走出张守业家,阳光己经升高了,照在身上有点暖。但他心里却没什么轻松的感觉,总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不对劲。
他又去了趟枯井边。消防队的人己经撤走了,井台上拉起了警戒线。陈默蹲在井沿边,看着那些新鲜的刻痕,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些刻痕太浅了,不像是拖拽重物时留下的,更像是……有人用指甲抠出来的。
他立刻给法医打电话,“尸体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比如指甲缝里的残留物?”
“有,”法医说,“死者的指甲缝里有不少泥土,还有点纤维,像是布料的。对了,我们还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个东西,一开始没注意,是个揉成团的纸条,上面好像写着字。”
陈默让法医赶紧把纸条送过来。纸条被水泡得发胀,但上面的字迹还能看清,是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张守业,三点,老地方”。
三点?和手表的时间一样。但这纸条是王建军写的,还是别人写给王建军的?
陈默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跑回村委会,找到村支书,“张守业家盖猪圈,买的水泥和砖,够不够用?”
村支书愣了一下,“好像……不太够,我那天去看,他买的砖比预算少了一半,水泥也不够。”
陈默心里豁然开朗。他再次来到张守业家,张守业还在哭。
“你撒谎,”陈默盯着他,“李志强是来了,但人不是他杀的,是你杀的,对不对?”
张守业猛地抬起头,“你……你胡说什么!”
“王建军口袋里的纸条,是你约他三点在河边见面的吧?”陈默说,“你盖猪圈钱不够,想让王建军帮你垫点,但王建军不愿意,还说要告诉你外甥欠高利贷的事,你急了,就杀了他。”
“不是的!不是我!”
“那井台上的刻痕,是王建军被你推下去时,用指甲抠出来的吧?”陈默继续说,“你外甥确实来了,他可能看到了什么,你就逼他跟你一起抛尸,还让他背黑锅。那块手表,是你故意扔到河边,想嫁祸给你外甥的。”
张守业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瘫在地上,嚎啕大哭,“是……是我……我没钱盖猪圈,建军他不帮我,还威胁我……我一时糊涂啊……”
原来,张守业早就知道外甥欠高利贷的事,他怕外甥被找到,就想盖个猪圈,把外甥藏在里面。但他钱不够,就去找王建军借,王建军不仅不借,还说要去举报李志强,张守业一时冲动,就在河边杀了王建军。
李志强确实看到了,但他胆小,被舅舅一吓唬,就答应帮忙抛尸。张守业怕事情败露,就编造了李志强杀人的谎言,还故意留下烟盒和手表,想把警察引到李志强身上。
陈默走出张守业家,阳光刺眼。他抬头看着远处的山,山沉默着,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说。深井里的黑暗,终究没能藏住真相,那些被掩盖的罪恶,总会随着回声,一点点浮上来。
小李跑过来,“陈队,李志强找到了,在邻市的一个网吧里,他招了,确实是他舅舅逼他的。”
陈默点点头,没说话。他想起那口枯井,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看着人性的贪婪与罪恶。他掏出烟,点燃一支,烟雾在风里很快散开,像那些消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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