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天价的委托**
处理完那个母亲的记忆，地下室里残留的悲鸣仿佛还在空气里嗡嗡作响。我把自己扔进那张旧沙发，皮革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反而让我觉得踏实。天花板角落那块顽固的水渍，像个模糊的星座，成了我放空时唯一的锚点。我需要这种近乎真空的状态，把刚才那股粘稠的绝望冲刷掉。精神屏障像被砂纸磨过，隐隐作痛，得让它自己慢慢愈合。
咣！咣！咣！
不是敲门，是砸！力道凶悍得像要把那扇半尺厚的铁门首接捶穿。整间屋子都在震动，灰尘簌簌地从的管道上抖落，像下了一场灰色的雪。
我像被通了电，瞬间从沙发上弹起，心脏毫无征兆地撞在肋骨上，咚咚作响。妈的！谁？警察？不可能，他们敲门虽然不客气，但不会这么野蛮。仇家？我躲在这里这么多年，像阴沟里的苔藓，谁会记得我？难道是刚才那个女人后悔了？想把她儿子的死再塞回脑子里？那她该去精神病院，而不是来砸我的门！
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手脚有点发麻。我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更讨厌被人找上门。我悄无声息地滑到门边，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墙上一个不起眼的窥孔无声地打开。
门外站着三个人。
领头的那个男人，几乎把狭窄的巷道填满了。很高，肩背宽阔得像一堵移动的墙。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连一丝褶皱都欠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泛着冷硬的光泽。脸是英俊的，棱角分明，鼻梁高挺，但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正试图穿透铁门钉死在我身上。他身后，两个穿着同款黑西装、戴着墨镜的壮汉，像两尊门神，面无表情，肌肉虬结，把本就狭窄的通道堵得严严实实。空气都因为他们而凝滞了。
不是警察。不是寻常客户。是麻烦，巨大的、带着铜臭味和血腥气的麻烦。
“白露薇小姐？”男人的声音穿透门板，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地，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耳膜上，“开门。有笔生意找你谈。”
声音钻进耳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我喉咙发紧，胃里像塞了块冰。开，还是不开？不过，看这架势，他们真能把门拆了。这扇门是我和外面世界唯一的屏障，我不想它变成一堆废铁。开了门，就等于放了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进来，我这小小的、精心维持的冰冷秩序……
我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妈的。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尘土和金属锈蚀味的空气呛得我咳嗽了一声。手指在墙上的隐蔽控制板划过。
沉重的机械锁发出“咔哒”一声闷响，解除了。我退后一步，让开门后的阴影，自己则完全融入那片黑暗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门被一股大力推开，沉重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个高大的男人——陆正廷，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迈步走了进来，仿佛踏入的不是一个阴冷的地下工作室，而是某个高级会所的包厢。他的目光像探照灯，精准而冷酷地扫过每一寸空间：冰冷的金属操作台，闪烁着幽光的仪器，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线路管槽……最后，落在了那面占据了一整面墙的玻璃陈列柜上。
柜子里，那些形态各异、散发着不同幽光的记忆标本，在惨白的灯光下沉默着。粉的像凝固的毒血，绿的像腐败的苔藓，红的像烧灼的炭火，最多的灰，则是死寂的尘埃。它们是我的“藏品”，也是我赖以生存的“上品”，更是我隔绝世界的冰冷屏障。
陆正廷的目光在那片诡异的光晕上停留了几秒。我捕捉到他眼底一丝极快掠过的情绪——不是好奇，不是欣赏，而是一种……混杂着厌恶和评估的冰冷。就像一个人看到橱窗里摆放的、造型奇特但令人不适的标本。那眼神让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很快，那点情绪被一种纯粹的、商人般的冷静取代，他收回了目光，重新锁定在我藏身的阴影里。
“陆正廷。”他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念一份商业合同，“我妻子，苏晚。”
他微微侧身。一个保镖推着一张轮椅，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个女人。
我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
她很瘦，瘦得几乎脱了形，裹在一条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毛毯里，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人偶。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几近透明，能清晰地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显得异常突出。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她的嘴唇是淡淡的紫色，微微张着，依靠着鼻子里插着的透明氧气管维持着微弱的呼吸。身上还连接着几根细细的线，连着旁边一台小型监护仪，屏幕上微弱跳动的曲线和数字，是她生命仅存的微弱证明。她安静得可怕，仿佛连呼吸的重量都承受不起。
死亡的气息，如此浓郁，如此具象地弥漫开来，压过了地下室里固有的金属和尘土味。
“她快不行了。”陆正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脑癌晚期，深度昏迷，医生说……就在这几天了。”
他的目光落在苏晚毫无生气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怜惜，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像是在看一件即将报废的物品。我的心，那潭我以为早己冻结的死水，被这眼神狠狠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尖锐的、冰凉的涟漪。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更深的寒意。这个男人……他真的是她的丈夫吗？
“所以？”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从阴影里挤出来，带着我自己都厌恶的嘶哑。
陆正廷没有回答，只是从大衣内袋里缓缓掏出一个支票夹。动作从容优雅。他打开，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片，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轻轻放在离我最近的那张冰冷的金属操作台上。
那张支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烧了我的视线。
上面的数字……我强迫自己聚焦。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后面还跟着一串零！一个足以让我这种活在阴影里的老鼠瞬间跻身所谓的“上流社会”，或者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舒舒服服过完几辈子的天文数字！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又干又涩。钱。很多很多钱。多到能把我这间冰冷的地下室镀满黄金，多到能买下无数个隔绝阳光的堡垒……多到能让我彻底忘记自己是谁，为什么躲在这里。
“我要你帮我提取一段记忆。”陆正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冰冷的蛇滑过我的耳膜，将我从那串零带来的短暂眩晕中惊醒。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牢牢钉在我身上。“她脑海里，关于我们‘最美好爱情’的记忆。初遇，或者……求婚那一刻。”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挑选最合适的词汇，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锥，“我要最纯粹、最闪耀的那部分。做成标本。在她离开后，留个念想。”
念想？我咀嚼着这个词，胃里那块冰似乎更沉了。要求提取美好记忆的人不是没有，但极其稀少。人们通常只想摆脱痛苦。这要求本身透着古怪。
而他的下一句话，让那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另外，”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令人作呕的“体贴”，“我希望她在最后的时刻，是‘平静’的。忘掉所有……可能会让她留恋或痛苦的东西。特别是那些所谓的‘美好’，既然带不走，不如干干净净地忘掉。她她……无牵无挂地走。”
轰！
我的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不是愤怒，是更深的、毛骨悚然的冰冷！他要的不是纪念！他要的是彻底的抹杀！在她生命即将熄灭的最后时刻，连那一点点可能支撑她、温暖她的虚幻火光都要亲手掐灭！还要打着“让她平静”、“无牵无挂”的旗号！这比那些只想摆脱痛苦的客户，更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恶心和恐惧！这哪里是深情？这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最彻底的冷酷！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轮椅上的苏晚。她依旧无知无觉，像一具等待献祭的苍白祭品。这个可怜的女人，在生命的尽头，还要被自己最信任的人，以“爱”的名义，剥夺最后一点属于她的、哪怕是虚假的温暖吗？
“陆先生，”我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冷得掉冰渣，试图抓住最后一丝理智，“提取特定美好记忆的技术难度很高，而且……濒死之人的意识非常脆弱，就像风中残烛，强行剥离特定片段，风险极大。可能会加速……” 我斟酌着用词，“可能会让她本就不多的意识彻底崩解，甚至……”
“钱不是问题。”陆正廷毫不犹豫地打断我，手指再次点了点那张支票，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只要结果。那段记忆，和她最后的‘平静’。白小姐，我相信你的‘专业’。”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像两块冰相互撞击，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掌控欲。
“专业”……
墙上的陈列柜里，那些冰冷的晶体似乎在无声地嘲笑着我。是啊，专业。我就是靠这份“专业”活着的。把人类的痛苦、恐惧、绝望，像处理垃圾一样分类、压缩、封存、售卖。陆正廷的要求，只不过是把这份“专业”推向了更令人齿冷、更道德沦丧的深渊罢了。
拒绝吗？看着那张支票上足以改变一切的数字，再想想陆正廷和他身后那两个铁塔般的保镖，以及他眼神里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拒绝的后果是什么？我这间小小的地下堡垒，能承受得住他的怒火吗？我讨厌麻烦，更讨厌改变现状，但现在，现状己经被这头猛兽强行打破了。
那张支票像潘多拉的魔盒，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和不祥的气息。它代表着一个机会，一个逃离这阴暗角落、永远隔绝阳光的机会。一个巨大、、却通往更深地狱的单程票。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冰水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喉咙深处。目光扫过那串令人眩晕的零，又落回苏晚那张毫无生气的、被死亡笼罩的脸上。心里那点因为陆正廷的话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在巨大的诱惑和更巨大的威胁面前，被一种熟悉的、更深的麻木强行压了下去。那是我赖以生存的铠甲。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平板，没有任何情绪，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我接。但丑话说前头，过程我说了算，出了意外，后果自负。” 这是我最后的、无力的挣扎。
陆正廷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满意的弧度。“当然。”他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现在可以开始吗？”
机会？呵。我认命般地走向操作台，动作有些僵硬。重新拿起那副特制的、隔绝一切的手套，金属丝和生物凝胶的冰冷触感包裹住指尖，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冰冷的感觉渗入皮肤。
很好。这才是我熟悉的世界。即使它正在被一个更冰冷、更黑暗的东西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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