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带着夏末最后的热烈，穿过林赵食品有限公司车间的玻璃窗，在不锈钢传送带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生产线正以每分钟三十瓶的速度运转，贴标机“啪嗒啪嗒”地给玻璃瓶穿上印着红辣椒图案的外衣，传送带末端的工人熟练地将瓶装辣酱装箱，纸箱上“出口专供”的字样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晓夏姐！省城百货大楼的小张又来了，说要追加五千瓶订单！”仓库管理员老李扯着嗓子喊，手里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订单，蓝色工装的袖口沾着点点辣酱渍。
林晓夏正在核对出口装箱单，闻言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最近新配了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让他进来吧，顺便把上周的结算单带来。”
小张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时髦的喇叭裤，拎着个黑色公文包，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嚷嚷：“林厂长，您可成名人了！《经济日报》那篇报道一出来，咱们专柜前排的队能绕大楼两圈！”他从包里掏出份报纸，头版“乡镇企业典范”的专栏里，林晓夏站在辣椒堆前的照片占了小半版，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林晓夏接过报纸，指尖轻轻拂过照片边缘。这篇报道是陈阳托关系发表的，记者用大半版篇幅写了他们从三间瓦房的家庭作坊，到拥有两条生产线的县重点企业的蜕变，字里行间都是对“市场经济弄潮儿”的赞美。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典范”二字背后，藏着多少不眠不休的夜晚。
“订单我看过了，五千瓶没问题。”林晓夏在订单上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但要等出口的这批货赶完，大概得下周三才能交货。”
“没问题没问题！”小张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跟经理打了包票，说您这儿的辣酱，多等几天也值当。对了，他让我问问，能不能给咱们商场搞个‘英雄同款’礼盒装？就印上赵厂长那张穿军装的照片，肯定好卖！”
提到赵铁柱，林晓夏的嘴角柔和了些：“我跟他商量下，尽量这周给你答复。”
送走小张，她转身走向发酵车间。空气中弥漫着辣椒与豆瓣酱混合的醇厚香气，十几个巨大的发酵缸整齐排列，缸口蒙着细密的纱布。刘师傅正拿着长柄勺搅拌酱料，酱体浓稠发亮，溅起的油星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刘师傅，这批发酵得怎么样？”林晓夏凑过去闻了闻，香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酸。
“放心吧晓夏妹子，比上次那批还好！”刘师傅首起腰，用袖口擦了擦汗，“就是赵厂长昨晚又来盯了半宿，说出口的货一点都不能马虎。我瞅着他脸色不对，让他去歇着，他非说要等第一锅熬出来才放心。”
林晓夏的心轻轻揪了一下。最近赵铁柱总是这样，白天在原料基地跑东跑西，晚上还要来车间盯生产，有时凌晨两三点还能看到他在办公室的灯光。她劝过好几次，让他别这么拼命，他总是憨笑着说：“没事，我、我在部队练出来了，扛得住。”
可她知道，他不是扛得住，是硬撑着。
夜里十点，车间的灯还亮着大半。林晓夏核对完最后一份质检报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想去看看赵铁柱。刚走到车间门口，就看见他正扶着发酵缸的边缘，微微弓着背，右手捂着额头。
“怎么了？”她快步走过去，指尖触到他的皮肤，滚烫得吓人。
赵铁柱被吓了一跳，慌忙首起身子，脸色苍白得像蒙了层纸：“没、没事，就、就是有点头晕。”他想把手拿开，却被林晓夏紧紧按住。
“又头疼了是不是？”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止痛药呢？拿出来吃了。”
“不、不用，忍、忍就过去了。”赵铁柱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
林晓夏却己经看到了他裤兜里露出的军用水壶——那是他在部队时用的，现在专门用来装止痛药。她伸手去掏，水壶沉甸甸的，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只剩下不到半瓶白色药片，瓶身上的标签己经被磨得看不清字迹。
“这都快空了，你到底吃了多少？”她的声音陡然提高，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没、没多少……”赵铁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她，“就、就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吃两片，不、不碍事的。”
“怎么会不碍事！”林晓夏的眼眶红了，“医生不是让你少吃吗？说这药伤胃，还会产生依赖！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我、我不是故意的……”赵铁柱急得说话更结巴了，“这、这段时间订单多，我、我怕倒下了耽误事……”
“耽误事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林晓夏的声音软下来，带着哽咽，“你要是垮了，我一个人怎么撑得起这么大的摊子？”
这话像根针，轻轻刺中了赵铁柱最软的地方。他抬起头，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突然伸出手，笨拙地把她揽进怀里。他的肩膀宽阔而温暖，带着淡淡的辣椒与汗水混合的味道，让林晓夏瞬间卸下了所有防备。
“对、对不起……”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头顶传来，“以、以后我不、不吃这么多了，你、你别生气……”
林晓夏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能清晰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她知道，这个男人不是不爱惜自己，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扛在了肩上。从战场到商场，他始终像棵倔强的白杨树，默默守护着身后的土地与家人。
“明天跟我去医院复查。”她闷闷地说，“这是命令。”
赵铁柱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轻轻点了点头：“是、是，服从命令。”
第二天一早，林晓夏特意推掉了所有安排，拉着赵铁柱去了县医院。神经内科的王医生看着新拍的CT片，眉头皱成了疙瘩：“赵同志，你这弹片的位置不太好啊，比上次看又有点移位了。压迫到神经，头疼会越来越频繁，严重的话可能会影响视力和语言功能。”
“那、那怎么办？”林晓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最好尽快手术取出来。”王医生推了推眼镜，“你们去北京301医院看看吧，那里有全国最好的神经外科专家，做过不少类似的手术。”
走出诊室，赵铁柱突然停下脚步：“晓、晓夏，我觉得王医生有点危言耸听。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等、等忙完这阵子再说吧。”
“不行！”林晓夏的态度异常坚决，“这事没得商量，必须尽快去北京！”
正说着，周厂长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里满是兴奋：“晓夏！天大的好消息！广交会给咱们发邀请函了！下个月在广州举办，这可是咱们县头一家能去的乡镇企业！”
广交会——这三个字像道强光，瞬间照亮了林晓夏的眼睛。那是中国规模最大、层次最高的国际贸易盛会，多少企业挤破头都想拿到入场券。如果能在广交会上打开国际市场，他们的辣酱就能真正走出国门了。
她转头看向赵铁柱，发现他也在看她，眼里闪烁着同样的光芒。
“你看，”他笑着说，“这、这机会多难得，总、总不能这时候去做手术吧？等、等广交会结束，咱们立马就去北京，行不？”
林晓夏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又想起车间里那些等着发工资的工人，心里的天平开始动摇。广交会对他们来说，是机遇，更是责任。可赵铁柱的身体……
“就、就一个月，”赵铁柱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而有力，“我、我保证，这期间一定好好休息，不、不乱吃药。等、等从广州回来，你、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行不？”
他的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恳求，像个讨价还价的孩子。林晓夏看着他苍白却坚定的脸，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是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回到厂里，消息己经传开了。工人们都围在公告栏前，看着那张印着金色花纹的邀请函，脸上满是自豪。
“咱这辣酱，真要卖到外国去了？”
“我就说跟着晓夏姐和赵厂长准没错！”
“广交会啊，那可是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地方！”
听着这些话，林晓夏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她转身走进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那份《经济日报》，看着自己笑容灿烂的照片，突然有些恍惚。这看似繁花似锦的繁荣背后，藏着多少无人知晓的暗礁？而她和赵铁柱，又能撑着这艘船走多远？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可她的心里，却悄悄蒙上了一层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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