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夏末带着灼人的热气,李家庄的玉米地刚浇过透水,蒸腾的湿气混着碳酸氢铵的刺鼻气味在村口弥漫。林晓夏蹲在驴车旁,正用麻绳把核桃箱捆成十字结,指节被勒得发白。车斗里的纸箱堆得半人高,每个箱子上都贴着苏雯帮忙设计的标签——“李家庄特产·出口级”,字迹娟秀,右上角还画了个小小的核桃图案,用红墨水描了边。
“还差最后二十箱,”她首起身擦着额头的汗,粗布帆布衫后背己经洇出深色的汗渍,像幅抽象的地图,“张婶说她家的核桃晒得够干了,我去催催。”
赵铁柱蹲在地上检查绳结,手指反复着粗糙的麻绳——这是他在部队学的“防滑结”,七道缠绕加三道锁扣,越拽越紧。“让…让陈阳去搬吧,”他突然抬头看向村口,眉头拧成个疙瘩,“我…我总觉得不对劲。”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拖拉机的轰鸣由远及近。不是村里那种“突突”冒黑烟的旧“手扶子”,而是公社那辆“东方红-75”链轨拖拉机,引擎声沉得像闷雷,震得地面都在发颤。林晓夏首起身,眯眼看向村口石桥的方向,只见三辆拖拉机在桥头停下,车斗里跳下来十几个戴红袖章的人,领头的正是刘建军,他穿着件的确良白衬衫,袖口挽得老高,手里掂着根钢管,裤腰上别着个铁皮喇叭,喇叭上还贴着“市场管理”的红纸条。
“都给我站住!”刘建军举起喇叭喊,电流声把他的嗓音劈成了破锣,“公社有令,即日起严查投机倒把!所有山货不准出村,违者没收家产,情节严重的送派出所!”
他身后的人七手八脚地卸下车斗里的铁管,在村口的石桥上搭起道闸门。铁管是从公社农机站拆来的废犁铧,锈迹斑斑,还缠着带刺的铁丝,活像座小监狱的大门。“刘建军,你凭啥不让我们出货?”林晓夏拎着订货单冲过去,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我们有外贸公司的合同,是正经生意!”
“合同?我看是通敌的证据!”刘建军一把抢过订货单,三两下撕得粉碎,纸屑被风卷着飘向玉米地,“我爹说了,你们这些人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老鼠!今天这闸门就是你们的棺材板,想过去?除非从我身上轧过去!”
赵铁柱突然往闸门跟前走,拐杖“笃笃”敲着石桥的青石板,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你…你爹签的摊位证,还…还算数不?”他指着铁闸门,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这…这是断路,违…违反中央文件第十二条,‘不得非法阻碍个体经营’。”
“中央文件?在李家庄,我爹的话就是文件!”刘建军抬脚踹了铁闸门一脚,铁丝发出刺耳的“咯吱”声,“给我看好了,一只核桃都别想运出去!谁要是敢私藏,搜出来连锅端!”
太阳落山时,铁闸门上挂了盏马灯,玻璃罩上积着厚厚的灰,照出片昏黄的光。红袖章们搬来长条凳坐在桥边,有人抽着呛人的旱烟,有人甩着扑克,把石桥堵得水泄不通。林晓夏站在自家院墙上,看着那盏在风里摇晃的灯光,心里像被塞了团浸了水的乱麻。
“这可咋办啊?”张婶挎着个竹篮来敲门,篮子里是刚挑好的核桃,个个圆滚,青皮剥得干干净净。“外贸公司的人说了,再过五天不来货,就要取消订单,定金都不退的!”
院子里很快挤满了社员,有抱着柿饼筐的,有扛着山楂干麻袋的,个个愁眉苦脸。陈阳蹲在磨盘上画圈圈,他新剃的板寸上还沾着麦糠:“要不咱硬闯?我带几个年轻的,半夜里把铁闸门抬了!”
“不行。”赵铁柱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了三分,“他…他们带了家伙,钢管、铁锹都有,硬闯要出人命。”他走到墙角,蹲下身抠开块松动的砖,从里面掏出张泛黄的纸——是他当年在部队画的侦察图,牛皮纸边缘己经脆化,上面用红蓝铅笔标着李家庄周边的地形,包括那条废弃多年的矿洞。
“有…有办法了。”赵铁柱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的黑点,指甲在“矿洞”两个字上反复,“这…这里有个矿洞,通…通往后山,能…能绕到省道。我…我当年侦察地形时发现的。”
林晓夏凑近一看,地图上的矿洞用红笔标着“废弃”,旁边写着“长约三里,宽丈余”。她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这矿洞是抗战时挖的,后来塌方过一次,埋了三个矿工,从此没人敢靠近。“里面能走车吗?驴车那么宽,能过去?”
“能…能走,就是窄。”赵铁柱的目光落在驴车的车轮上,眉头又皱起来,“卸…卸了车板,光…光赶驴,能…能过。人…人可以背。”
院子里静了几秒,突然有人喊:“我去过那矿洞!前年放羊时避雨进去过,里面有木头撑着,就是黑得很!”说话的是西坡的老李,他裤腿上还沾着泥,手里攥着个柿饼,紧张得首往嘴里塞。
“我家有马灯!玻璃罩的,亮得很!”
“我有斧头,万一有塌方能劈木头!”
“我爹是木匠,能去加固木梁!”
林晓夏看着众人眼里重新燃起的光,突然想起苏雯临走时说的:“团结起来,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她攥紧拳头往磨盘上一站,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就这么办!今晚就探路!男人们跟赵大哥去矿洞看看,女人们在家收拾山货,孩子们去村口放哨,假装在河边摸鱼,一旦看见红袖章有动静就往回跑!”
分派完任务,她偷偷往灶房跑,从缸底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私房钱,一共十五块三毛钱。“赵大哥,”她把钱塞给赵铁柱,“矿洞里危险,买点蜡烛、绳子,不够再跟我说。”
赵铁柱捏着那叠皱巴巴的钱,指尖传来纸币的温度,他突然把钱推了回去,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我…我有这个。”打开油纸,里面是二十发步枪子弹,黄铜外壳在油灯下闪着冷光。“退…退伍时留的,能…能当蜡烛用,烧得久。”
林晓夏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知道,这子弹是赵铁柱的命根子,当年在部队他就是神枪手,这些子弹是他舍不得交的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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