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官靴底那粒紫草籽，在雪光下泛着微不可察的暗绿。苏明月盯着它被踩进冻土，随即掩埋于新落的雪层之下。风卷着冰粒扑在脸上，她没眨眼，只将九连环往袖中推了半寸，竹节刮过腕骨，带来一丝钝痛。
暴雪己封山三日。
雪洞低矮，仅容五人蜷身。洞顶积雪越压越厚，呼吸渐如吞针。父亲靠壁而坐，肩头凝了一层霜，母亲以袖掩口，咳声闷在掌心。兄长苏承泽守在洞口，用冰锥不断刮开重新结冻的通风孔，每一次动作都带下簌簌雪粉。
守卫不除雪。粮火皆断。
苏明月闭目，指尖轻触洞壁。万物语残丝如游丝般渗入冰层——雪面反光刺眼，表层致密如壳，其下却疏松如絮。她睁开眼，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是异能未愈的征兆。不能再用根系传讯，不能催动草木，不能引火自燃。
她拆下九连环一节竹片，唾液润湿边缘，以袖角反复磨出弧度。正午时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斜射入洞。她将竹片举至光路中央，焦点落在牛粪与硫磺混合的灰堆上。火种迟迟不燃。她又从守卫丢弃的火铳残骸中抠出些许残药，混入灰中。
光斑微颤，硫磺先冒青烟，继而泛出一点橙红火苗。
火光映在冰壁，纹路扭曲，隐约显出一个“工”字刻痕。她不动声色移开竹片，火苗渐稳，热气缓缓升腾，冰壁内侧开始融化，水珠顺纹而下，滴落时发出极轻的“嗒”声。
“昭昭。”父亲低唤，“别耗神了，歇会儿。”
她点头，靠上他肩头，实则借接触感知他脉搏节奏。脉象沉缓，未中毒，但寒气己侵入经络。她将发热剂移至父亲脚边，又示意兄长将母亲的药囊垫在身下。
夜至，气温骤降。洞顶裂开一道细纹，雪粉簌簌落下。苏承泽用冰锥撑住上方，双臂发颤。守卫在洞外饮酒，喧哗声随风断续传来。
“左三步！右两步！”她忽地开口，声调刻意模仿押送官平日号令。
父亲一怔，随即会意，与兄长错位发力，一人前顶，一人侧撑，形成绞盘之势。冰锥嵌入岩缝，暂时稳住洞顶。
她趁机用冰锥在洞壁凿出螺旋形凹槽，引导冷热空气对流。热气沿槽上升，卷动顶部积雪，缓缓剥离洞口覆雪。雪尘如雾旋起，又被排出洞外。
苏承泽喘息着靠墙，“这法子……像那回流沙。”
她未答，只将冰锥递还他手。掌心伤口裂开，血珠渗出，滴在冰槽边缘，瞬间凝成红点。
次日清晨，她忽剧烈咳嗽，引得母亲起身查看。她顺势攥住谢清璇手腕，指尖在掌心划了三道短横——热源、辐射、勘察。母亲顿住，默默披衣出洞，称取雪化水。
苏明月用甘草汁在雪地画出热流扩散图，线条隐于雪面，唯有特定角度可见。谢清璇循图而行，在雪融最快处停下，俯身拨雪。
半截马蹄铁露了出来，边缘沾着冻干的血肉。
她不动声色拾起，裹入袖中。归洞时，脚步略顿，目光扫过守卫营地。押送官正蹲在火堆旁翻检物资，手伸进一只旧马鞍夹层，取出一枚铁钉，对着火光细看。钉头刻着“回”字纹，边缘残留药渍。他指尖蘸雪，抹在药渍上，青烟微起。
他迅速将钉子塞回夹层，踢雪掩住火堆。
洞内，苏承泽接过马蹄铁，反复钉头。“这纹路……不像是工部冲压的。”他低语，“倒像……手锻的封印标记。我在一本残册上见过类似图样。”
“哪本？”她问。
“《火器辑要》附录，讲的是火药罐封泥。”他摇头，“可那书早毁于洛阳大火。”
她接过马蹄铁，指尖抚过钉痕。手工锻打，力道不均，但纹路清晰。她将钉子拔下，藏入九连环夹层。竹环闭合时，发出轻响。
“火铳残药还剩多少？”她问。
“不足一钱。”
她点头，将剩余硫磺与牛粪混合，分成三小堆，分别置于洞壁三处。正午阳光再次穿透云层时，她以竹片凸透镜依次引燃，火苗跳跃，热气扩散。冰壁融化加快，水珠连成细流，沿螺旋槽蜿蜒而下。
押送官入洞查看，靴底沾雪，那粒紫草籽己不见。他环视一圈，目光停在火堆上。
“哪来的火？”他问。
“阳光。”她答，“竹片聚光，引燃牛粪。”
他冷笑，“小儿戏法。”
“戏法能活命。”父亲开口，“若再不除雪，洞塌人亡，你如何向朝廷交代？”
押送官沉默片刻，挥手命人清理洞顶积雪。两名守卫持铲上前，动作迟缓。苏明月盯着他们靴底，未见紫草籽重现。
雪洞压力渐缓，呼吸通畅。她靠壁闭目，万物语悄然探出，顺草根延伸至洞外。雪层下，有微弱震动——非风，非兽，似某种规律敲击。
三声一停。
她睁眼，看向押送官。他正低头拍打衣上雪粒，袖口微动，似藏有物。
“昨夜你查了马蹄铁。”她忽然说。
他抬眼，“什么？”
“你看了钉子。”她首视他，“还试了药渍。”
他脸色不变，“胡言乱语。”
“青烟冒起时，你藏了钉子。”她声音不高，“和赵猛伤口里的引剂，是同一种。”
押送官瞳孔微缩，随即大笑，“七岁孩童，编排押送官？来人！把她嘴堵上！”
守卫上前，父亲挡在她身前。苏承泽手按冰锥，母亲悄然将药粉洒于掌心。
押送官摆手，“算了。冻也冻不死，饿也饿不垮，倒成精了。”他转身欲出洞，忽又停步，“告诉你爹，前方雪谷有塌方，路断了。你们……走不了。”
他掀帘而出，雪光一闪，洞内重归昏暗。
苏明月低头，掌心伤口又裂，血滴落在九连环上。竹节吸血，内壁浮现极淡的纹路——与铁甲残片上的地脉走向，如出一辙。
她将环扣紧，指尖抚过那纹。
雪洞外，押送官蹲在营地边缘，再次取出那枚铁钉。他用刀尖刮去药渍，露出钉身刻痕——一个极小的“陆”字。
他盯着那字，良久，抬手将钉子掷入火堆。
火苗猛地一跳，映出他袖口内侧——一道紫草编织的绳结，与赵猛靴内暗袋中的标记，完全相同。
洞内，苏明月忽然抬头。
远处雪谷方向，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风，不是雪崩。
是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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