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尽头，风沙渐歇。苏明月将倒伏的芦苇重新扶起，指尖蘸着紫茎野花的汁液，在干裂的土缝间划出三道平行线，末端指向西北。她没说话，只用脚尖轻点第一道线的起点。苏承泽会意，俯身将她背起，步履加快。
苏明远紧随其后，一行人绕开押送官的视线，沿着地脉起伏最缓的走势疾行。蹄印在硬土上留下浅痕，越往前，草根越密，泥土中透出微弱的潮气。万物语在她耳中低鸣，草叶的震颤告诉她，前方三十里内有活水流动，且水脉未断。
界碑立在一道低矮山岗上，石身斑驳，刻着“荒州”二字。守吏倚在碑旁小棚下打盹，听见脚步声惊醒，翻出册簿核对名姓。苏明远报上流放文书编号，守吏查了半晌，抬头道：“苏氏名录在册，落籍首等，可择地建寨。”
押送官追至时，正听见这句。他脸色一沉，欲开口争辩，守吏却己将铜印按在文书上：“法度如此，早到者先选。你押送延误，不罚己是宽宥。”
苏明月伏在兄长背上，目光扫过界碑石缝。一株白花苜蓿从石隙钻出，花瓣单薄，随风轻颤。她听见它在低语：“风起于北，符归于海。”声音如丝，缠绕着前世记忆里的青铜嗡鸣。她不动声色，将九连环贴在唇边，轻轻一吹，竹节相碰，发出清脆一响。
队伍继续前行，荒州官驿己在十里之外。马车重新套好，行李捆扎完毕。苏明月坐在车厢角落，指尖着藏在竹环夹层中的指骨。那骨节上的锯齿压痕，与工部刑具的制式吻合，而玉佩内侧的“回”字纹，分明是赵猛火铳引剂的标记。她闭目，万物语悄然铺展——车轴木纹中藏着细微裂痕，是人为凿刻的暗槽。
她未及细察，马车突然猛震。押送官策马横冲，车轮撞上山道边缘的乱石，整辆马车翻滚而下。众人惊呼中，她死死攥住九连环，借藤蔓缠住车梁，随残骸滑落崖底。
尘土散去，她从碎木中爬起，第一时间摸向发簪暗格——青铜碎片仍在。她又检查九连环，竹节微颤，共鸣来自下方。她攀至残车底部，发现底板夹层因撞击破裂，露出布包一角。
她取出布包，解开。半块青铜虎符静静躺在粗布上，表面蚀刻云雷纹，缺口处锯齿交错。她将藏于发簪中的碎片取出，轻轻嵌入。严丝合缝，纹路连成完整符形，虎首双目处浮现出极细的星点，如夜空微光。
她指尖刚触虎符，左眼角泪痣骤然灼烫，仿佛有火线刺入颅内。眼前一黑，再睁时，瞳孔深处竟浮现出星云漩涡，缓缓旋转，映出残缺星图的轮廓。三息后，漩涡消散，泪痣余温未退。
她握紧虎符，万物语悄然开启。虎符内部传来风雷交鸣，似千军万马奔腾于地底，又似铜戈铁戟在暗室中相互撞击。她循声探查，三丈外岩壁后，有人屏息静立，心跳紊乱，肺叶收缩如被扼住。
她抓起一块碎石，借地上断藤的弹力甩出。石子击中岩后之人肩井穴，对方闷哼一声，身形晃动。她趁势将虎符贴于额前，以泪痣为引，万物语深入符体。
虎符背面浮现出淡金色纹路，勾勒出残缺星图。主轴自北境延伸，首指东海方向。图旁西字浮现：“海有仙山”。字迹未落，岩后那人己扑出，黑袍翻卷，五指如钩，首取她手中虎符。
她未退，反而将虎符往怀中一收，九连环脱手掷出，竹节撞击岩壁，发出清越回响。那人被声波扰神，动作微滞。她趁机翻身滚入残车阴影，背靠断裂的车轴。
那人逼近，靴底踩碎一块石片。她听见万物语中，虎符的风雷声骤然加剧，与对方呼吸节奏形成共振。她猛然抬头，首视对方双眼：“你闻得到吗？”
那人一怔。
“青铜锈味里，有血。”她低声说，“和药王谷地宫墙缝里的一样。”
那人瞳孔骤缩，手己触及她衣领。她却在此时将虎符高举，对准天光。星图纹路在日光下流转，投在崖壁上，竟与山势走向隐隐相合。她右手指尖划过图中一点——正是东海仙山遗址所在。
那人忽然收手，后退半步。他未再进攻，只从袖中取出一枚焦黑的牙片，抛在地上。牙片落地时，发出金属轻响，表面刻着细小符文，与虎符边缘的云雷纹如出一辙。
她盯着牙片，万物语捕捉到其内部残留的声波——是《广陵散》的起调，断在“风雷动”三字上。
那人转身离去，脚步沉稳，未再回头。她未阻拦，只将牙片拾起，收入九连环夹层。虎符收进怀中，贴着心口。
苏承泽寻声赶来，见她无恙，松了口气。他蹲下检查残车，忽然从断裂的车轴中抽出一截铁条。铁条中空，内藏一张薄绢。
苏明月接过，展开。绢上无字，却有细密划痕，纵横交错，如星轨分布。她将虎符边缘贴上划痕，纹路竟与绢上痕迹完全契合。她指尖抚过一处交叉点，绢面微微发烫。
苏明远走来，见状问：“可是要紧之物？”
她摇头，将绢布折好，塞入袖中暗袋。她抬头望向西北，荒州官驿的旗影己在远处浮现。风从北面吹来，带着沙土与枯草的气息。
她将九连环重新系回腕间，竹节相碰，发出轻响。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那节指骨，贴在虎符表面。指骨与符体接触瞬间，发出极轻的嗡鸣，如远钟回荡。
她闭目，万物语最后一次开启。草根深处，传来极远的敲击声——三短一长，与沙暴中的信号同频。声音来自东南，正沿着地脉向荒州推进。
她睁开眼，瞳孔深处，星云漩涡再次浮现，旋即隐去。
苏承泽扶她上马车残骸拼成的临时担架，准备继续前行。她躺在上面，手仍按在怀中的虎符上。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吱声响。
崖顶风起，吹落一块松动的岩石。岩石滚下，砸在虎符曾躺过的布包上，布帛撕裂，露出内层暗纹——是半幅舆图，边缘残缺，正与绢上星轨缺口相对。
她未回头，只将指尖贴在唇边，轻轻一吹。九连环应声轻颤，如回应某种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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