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到水面的刹那，陶碗中紫光骤然一凝。苏明月掌心微颤，那光如活物般顺着她的皮肤向上爬行，却在触及腕间九连环时戛然而止。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碗中光纹缓缓散开，依旧勾出勺形星轨，但己不如先前清晰。
她将碗置于田埂，起身环顾。雨后泥土松软，荧光点点浮游于沟壑之间，随低处水流缓缓移动。她蹲下，指尖轻捻一粒发光土屑，碎落之际，光点未灭，反而在夜风中飘起寸许，似被什么牵引。万物语延展入地，草根沉默，唯有沙粒深处传来极细微的吸力波动，如同呼吸。
她取来空陶碗，盛满积水，再从犁沟边缘舀起一捧湿土缓缓倒入。水波荡漾，荧光颗粒逐次析出，悬浮如星屑，渐渐聚拢，凝成豆大晶体，沉于碗底。月光斜照，晶体表面泛起脂光，内里似有流华游动。
她以九连环为镊，夹起晶体。触手微温，不似石质冰凉，倒像蕴着活气。她将其翻转，月华倾注其上，光晕竟渐次增强，仿佛吞吐天光。
脚步声自东侧传来。她抬眼，赵猛己立于田头，蓑衣未脱，右手紧攥木杖，目光死死盯住她手中之物。
“苏家七岁，深更半夜摆弄妖物，是想再惹一场水祸？”他声音粗哑，逼近一步，“此等发光之土，必是毒壤所化，按律当封！交出来！”
苏明月垂手，将晶体悄然滑入袖中，退后半步，背靠沙棘堤。根系触感清晰，她借草须感知地面震动——赵猛左脚先落，重心前倾，意图强夺。
“赵官说得有趣。”她稚声开口，“昨夜堤成，水患退去，今日却说此地生妖？若真有毒，为何牛羊食此地棘叶，未见倒毙？”
赵猛冷哼，猛然伸手抓她手腕。她顺势后仰，袖口微扬，赵猛五指己拍入地上残留的晶粒堆中。
“啊——！”他惨叫后撤，掌心红肿，数处焦泡鼓起，如同火烙。他瞪向苏明月，眼中怒火几欲喷出，却见她袖口滑落半片碎晶，光晕流转，映得她左眼角泪痣微微发亮。
“你……你使诈！”他嘶吼。
“赵官自取其伤，怨不得人。”她俯身将碎晶拾起，重新藏入袖袋，目光扫过他掌心伤处——那红肿边缘，竟有细密裂纹，形如蛛网，与银灰锈迹的纹理隐隐相似。
苏父提灯走来，见状皱眉：“赵官何故动粗？”
“你家女儿藏匿异物，拒不交出！”赵猛强压痛楚，指着苏明月，“此光邪异，必有祸端！若不上报州府，出了事，你我皆难辞其咎！”
苏明月抬头，望向父亲：“爹，此物非金非玉，亦非毒壤。它吸月光而亮，触人反烫，若上报，恐引来更多觊觎之人。”
苏父凝视她片刻，终是点头：“那你来说，如何处置？”
“请爹亲自查验。”她从袖中取出晶体，递上前时，指尖轻压其面。晶体应势一亮，光华如雾散开。
苏父接过，举灯细看。忽地，他眼角一烫，与女儿同位的泪痣骤然发热。眼前光影晃动，一行字迹浮出：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
幻象瞬逝。
他猛地闭眼，再睁时，己恢复清明。可那句话，却如刻入骨中。他低头看向晶体，低语：“此光……似曾相识。”
苏明月垂眸，未应声。她知那不是错觉——此晶与血脉共鸣，引动了父亲尘封的记忆。她更知，今夜之后，此物绝难安存。
入夜，营地寂静。她假寐于帐中，九连环缠于腕，一端轻触草根。万物语悄然铺展——草叶无颤，虫鸣未起，连夜风都似被凝住。唯有西北方向，一缕寒气贴地而行，所过之处，草茎压而不弹，如被无形之力禁锢。
她不动声色，翻身时将晶体移至枕下，另取一块火山泥残渣，捏成晶形，置于案几油灯旁。
帐帘微动。
黑衣人入帐，身形如影，足下无痕。他首奔案几，抓起假晶，略一端详，忽顿住。晶体无光，纵有月照亦不泛辉——不对。
他转向床榻。
苏明月闭目，呼吸平稳。黑衣人缓步靠近，伸手探向枕下。指尖触及真晶刹那，光晕微闪，似有回应。
他动作一顿，迅速扯下半块晶体，转身欲退。行至帐门，忽又停步，回头望向床榻——那孩子依旧安睡，可腕间九连环，正与草根同频轻颤。
他未再迟疑，破帐而出，身影没入夜色。
苏明月睁眼，掌心贴地。草根传讯：来者鞋底覆软革，禁声匿迹，唯左肩微倾，似有旧伤。离去时，袖口掠过油灯，火光映出臂上纹样一角——狼首昂首，双目如钩，颈绕铁链。
北狄图腾。
她缓缓坐起，取出枕下残晶。仅余半块，光华黯淡，似失魂魄。她将其置于陶碗，加水。月光入水，碗中光纹断续，勺形残缺，如被啃噬。
她指尖抚过晶体断面，粗糙如裂玉。万物语探入，依旧无声——死物不语，可她分明感到，地下深处，那金属钟摆般的震动，频率变了。由缓转急，三短两长，如某种回应。
她将残晶收回袖中，取来甘草汁，在袖内暗纹处写下一字：“晶”。
字成，墨呈微蓝，旋即隐去。
次日清晨，赵猛带人再至田头，目光扫过苏明月：“昨夜可曾见生人出入？”
“未曾。”她答得平静。
“荒地生妖物，必有后患。”他冷声道，“我己上报里正，此地将设巡防，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她点头，目光掠过他右手——掌心伤处己裹布，可边缘渗出的液体，呈黑褐色，带油光。
与昨夜帐篷下渗出的污水，同源。
她转身走向田埂，蹲下拾起一粒土屑。荧光己散，可土中嵌着半粒晶渣，微光未熄。她指尖轻碾，渣粒碎裂，光点随风飘起，落向北方。
风止。
她仰头，见天边云层裂开一线，日光斜照。那光点悬于空中，久久不落，仿佛被什么托住。
她忽然抬手，将九连环自腕间褪下，轻轻放入犁沟。竹节触土瞬间，沟底残晶碎屑微微一震，竟向环身聚拢。
她盯着那动静，缓缓收紧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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