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弦与血
防火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后台那片弥漫着血腥、泪水、松香焦糊与绝望的炼狱。通道里惨白的应急灯光冰冷地倾泻下来,将墨染的身影拉得又长又单薄,投在冰冷的水泥墙壁上,像一道流血的剪影。
左手的剧痛,在短暂的麻木后,如同苏醒的火山,以更加凶猛的姿态轰然爆发!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像是有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反复切割着无名指和小指的神经末梢,深可见骨的裂口在每一次无意识的颤抖中撕扯得更开,新鲜的血液混着组织液,粘稠地顺着扭曲的指尖滴落,砸在蒙尘的水泥地上,留下断续的、暗红的印记。
“嗒…嗒…”
这声音,在死寂的通道里,清晰得刺耳。
墨染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汗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他闭上眼,后台那崩溃的呜咽、父亲眼中被彻底撕裂的痛苦、那卷刺眼的白纱布……所有的画面碎片,如同高速旋转的玻璃渣,疯狂地切割着他的神经。比手上的伤口更痛,更窒息。
“呃……” 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带着血腥味。他猛地用额头狠狠撞向冰冷的墙壁!
“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通道里回荡。额角瞬间传来钝痛,却奇异地暂时压过了左手的剧痛和脑海里的风暴。
不够!
远远不够!
他需要声音!需要宣泄!需要将胸腔里那团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混杂着愤怒、痛苦、绝望和不甘的熔岩,彻底倾泻出来!他需要证明,证明他手中的贝斯,他流淌的血,他碎裂的骨头,他所有的反叛与坚持,不是无用的嘶吼,不是亵渎的噪音!它们应该,也必须,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属于他墨染的声响!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点燃的引信,带着灼热的疯狂,瞬间燎原!
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之前的空洞和疲惫被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般的炽热所取代。他不再看那扇隔绝了过去的防火门,不再理会左手那不断滴落的鲜血。他抱紧了怀中那把布满裂纹、琴弦零落、沾满血污的贝斯残骸,仿佛那是他身体最后也是唯一的一部分。
脚步踉跄,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更高处”的本能渴望,在昏暗的通道里跌跌撞撞地寻找着。消防梯!通向天台的消防梯!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冰冷而带着城市尘埃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些许通道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墨染一步踏上天台。
视野豁然开朗。
深沉的夜幕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笼罩着整座沉睡的城市。远处是璀璨却冷漠的万家灯火,勾勒出冰冷钢铁森林的轮廓。近处,是空旷、粗糙、布满管道和废弃物的水泥平台。一轮清冷的、近乎苍白的下弦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一角,吝啬地洒下朦胧的微光,将天台的一切都镀上一层虚幻而冰冷的银边。
这里没有舞台的追光,没有观众的喧嚣,只有无尽的风声在管道间呜咽穿行,如同鬼魂的低语。
“呵……” 墨染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迎着风,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就是这里了!他的舞台!比任何聚光灯下的地方都更真实,更残酷,也更适合他此刻的燃烧!
他拖着脚步,走到天台边缘一处相对平整的空地。脚下是城市模糊而遥远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放下贝斯,动作因为剧痛而显得笨拙。贝斯琴身撞击水泥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震落些许灰尘。
左手的伤,让他根本无法使用拨片,甚至无法精准地按弦。剧痛让指尖的每一次触碰都如同酷刑。他看着那把残破的贝斯,看着琴颈上断裂的弦根,看着指板上凝固的血痂。
血……
他染血的左手,悬在琴弦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剧痛如同电流,一次次冲击着他的意志。
更大的舞台……自己的歌……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再次攫住了他!
他猛地咬紧牙关,齿缝间溢出压抑的痛哼。那只惨不忍睹的左手,不再试图去寻找什么标准的指法,不再顾忌什么音准!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带着一种毁灭与创造交织的疯狂,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整个左手掌,连同那几根扭曲断裂、血肉模糊的手指,狠狠地按在了贝斯粗粝的琴弦上!
“嗡——!!!”
一声沉闷、扭曲、带着剧烈摩擦噪音的轰鸣,猛地从贝斯残破的拾音器里炸裂出来!通过连接线(幸好还连着!),从贝斯自带的小喇叭(舞台监听用,功率不大)中爆发出来!
那不是乐音!那是骨骼与金属弦的摩擦!是血肉被琴弦切割撕裂的哀鸣!是剧痛瞬间达到顶点时灵魂的尖啸!
“呃啊——!!!” 墨染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身体因为左手传来的、足以摧毁神经的剧痛而猛地向后弓起,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虾!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早己湿透的衣衫!
但他没有松开!
剧痛如同海啸,几乎要淹没他的意识。他眼前阵阵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鲜血从破裂的唇角渗出。然而,一种更强大的、近乎自毁般的意志,死死地支撑着他!
他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猛地抬起!不是去按弦,而是握成了拳!他放弃了拨片,放弃了所有技巧!他用右手的手背关节——那坚硬的、同样沾着血污和灰尘的骨头,狠狠地、带着一种原始而狂暴的力量,砸向贝斯琴颈下方那些尚未断裂的、低音区的琴弦!
“砰!嗡——!!!”
沉重、浑浊、带着强烈冲击力的低频噪音再次爆开!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毁灭性的冲击波!
左手在剧痛中本能地痉挛、移动,血肉模糊的指腹和断骨在琴弦上拖曳、刮擦!右手的手背骨节如同战锤,一下、又一下,狂暴地砸击着低音弦!
“砰!嗡——!滋啦——!砰!”
声音完全失控!充满了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血肉挤压的粘腻闷响、低频的轰鸣、以及弦身不堪重负的呻吟!这根本不是演奏,这是一场用身体和乐器进行的、血淋淋的搏斗!是灵魂在绝望深渊里发出的、最原始、最暴烈的嘶吼!
然而,就在这充满了痛苦和毁灭的噪音风暴中,奇迹般地,一些东西开始浮现!
当左手痉挛的指尖无意中划过某根尚存的弦,带出的不再仅仅是撕裂声,而是一声扭曲变形、却带着诡异旋律感的滑音!当右手手背骨节砸击低音弦的间隙,左手血肉模糊的掌心无意识地按压在琴颈不同位置,竟然带出了一连串破碎却连贯的、如同古老部落祭祀鼓点般的节奏型!
墨染紧闭着眼,额头青筋暴起,汗水血水混在一起流下。他不再“控制”,他彻底“释放”!他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渴望、所有对父亲的恨与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所有对音乐近乎偏执的爱与恨……所有的一切,都灌注进这具残破的身体和这把同样残破的贝斯里!
他忘记了乐理,忘记了指法,甚至忘记了“音乐”本身的概念!他只剩下本能!一种在剧痛和绝望中迸发出来的、对“表达”最原始的本能!
一段破碎、扭曲、狂暴、却又带着惊人生命力和独特韵律的旋律,开始在这片混乱的噪音中顽强地生长出来!它像从血污和废墟中挣扎绽放的黑色花朵,充满了破坏的美感,带着金属的冰冷和血肉的温度!那是他压抑在心底许久、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的、只属于他自己的旋律!充满了对禁锢的反抗,对自由的嘶吼,对理解的绝望渴望,以及对那遥不可及“更大舞台”近乎悲壮的献祭!
风声是他的和声,城市的低鸣是他的鼓点,左手的剧痛是他最真实的颤音!
他越砸越狠!越弹越疯!左手在琴弦上拖曳出的血痕,如同诡异的图腾,涂抹在银色的琴弦和深色的指板上。鲜血顺着琴弦流淌,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面,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暗红的印记。
他嘶吼着,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吼出不成调的、破碎的歌词,那是他心底最深处无人能懂的呐喊:
“枷锁…焚尽…弦断…血未凝!
高台…崩塌…回声…刺穿影!
指尖…骨裂…谱我…自己的经!
谁听…谁听…这…染血的…鸣——!!!”
声音嘶哑破裂,被风声撕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就在这极致的宣泄达到巅峰,墨染几乎要将自己的灵魂连同血肉都砸进琴弦里的瞬间——
“咔吧!”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悸的断裂声!
左手无名指那根本就扭曲变形、深可见骨的指骨,在又一次狂暴的按压和拖曳中,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彻底断裂了!
“呃——!!!”
一声短促到极致的、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的痛哼!墨染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吼,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剧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漆黑。他抱着那把染满自己鲜血的贝斯,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首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天台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
“砰!”
沉闷的声响。
贝斯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发出一声空洞的哀鸣。琴弦上沾染的鲜血,在清冷的月光下,反射着粘腻而刺目的光。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左手以一种更加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断裂的指骨刺破了皮肤,露出森白的一点。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涌出,迅速在他身下汇聚成一小片不断扩大的、暗红的血泊。他沾满血污的脸上,双目紧闭,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着这具残破的身体里,尚存一丝微弱的生机。
清冷的下弦月,无声地注视着天台上这具倒在血泊中的年轻躯体,和他身旁那把同样染血的、沉默的贝斯。风,依旧在管道间呜咽穿行。
在墨染倒下的瞬间,天台入口那扇沉重的消防铁门后,阴影里,一个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夏蝉单膝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中的DV镜头,如同凝固的冰,死死地对着天台上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镜头里,是墨染最后那声嘶力竭的吼叫,是他用血肉在琴弦上涂抹出的血痕,是他狂暴砸击时扭曲的面容,是他指骨断裂瞬间身体的僵首,以及此刻,他无声无息躺在血泊中的、触目惊心的画面。
她的呼吸,在墨染倒下的那一刻,彻底停滞了。冰冷的机器紧贴着她的脸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指尖那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那颤抖通过机身,传递到镜头,使得画面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无法控制的晃动!
取景器里,那不断扩大的血泊,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暗红。那把染血的贝斯,如同一个沉默的墓碑。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冲击感,混合着艺术家的贪婪、记录者的冷酷、以及某种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尖锐的痛楚,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看着画面中那具无声无息的躯体。他刚才那狂暴的、用生命演奏的姿态,那扭曲却充满力量的旋律,那嘶吼着“染血的鸣”的破碎歌词……如同烙印,深深地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烫进了她的灵魂里。
她的手指,死死地按在录制键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镜头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记录着这片被月光、鲜血和死寂笼罩的天台。
风,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发丝,带来刺骨的寒意。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她瞪大的、一眨不眨盯着取景器的眼角,悄然滑落。
砸在DV冰凉的金属外壳上,无声地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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