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膏上的弦震
ICU厚重的自动门无声滑开，又无声关闭，将门外惨白灯光下的绝望与门内仪器规律的冰冷滴答声隔绝成两个世界。
墨守诚蜷缩在冰冷地板上的身影，如同一座被悲伤彻底侵蚀的废墟。卖掉琴行的决绝誓言，在夏蝉那句“金钱无法逆转神经损伤”的冰冷宣判下，碎成了齑粉，连同他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也被彻底抽空。他埋首在臂弯里，宽阔的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那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不是声音，而是灵魂被撕裂后流出的、粘稠的暗流。
夏蝉抱着那把染血的贝斯，像抱着一个沉重的、仍在微弱搏动的秘密。琴颈上那片暗红的血污，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如同一个永不闭合的伤口，冷冷地注视着地板上崩溃的父亲。消毒水的冰冷，父子二人血液气息的顽固交织，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无声地角力。
时间在仪器的电子音和压抑的抽泣中，粘稠地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ICU的门再次滑开，一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年轻护士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平静。
“墨染家属？”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地上的墨守诚猛地一震，像被电流击中。他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泪痕血污纵横交错，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狼藉的茫然和尚未褪尽的巨大痛苦。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虚弱地颤抖着，试了几次才勉强用手撑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额角纱布下渗出的血丝，在灰败的脸色映衬下，格外刺眼。
“他…他醒了？”墨守诚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希冀，和更深的恐惧。
护士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和缠着渗血绷带的右手，又看了一眼旁边抱着染血乐器的夏蝉，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病人己经恢复意识，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但非常虚弱。麻药还没完全过，反应会比较迟钝。目前允许一位家属短暂探视，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注意保持安静，不要刺激病人情绪。”
“我！我去！”墨守诚几乎是抢着回答，声音因为急切而再次撕裂。他踉跄着就要往门里冲，身体却虚浮得厉害，差点再次摔倒。
“墨先生，”夏蝉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您需要先处理一下自己。” 她的目光落在他额角渗血的纱布和不断渗出暗红的右手绷带上，又落在他布满血污泪痕、狼狈不堪的脸上。“他现在需要的是稳定，不是惊吓。”
墨守诚的身体猛地僵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和皱巴巴、同样染血的衬衫，又抬手摸了摸额角渗血的纱布。一股巨大的羞耻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是啊，他这副样子…这副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样子…怎么能去见染儿？怎么能让他看到这样的父亲？
“我…我……” 他喉咙哽住，求助般地看向护士。
护士叹了口气：“那边有洗手间，可以简单清理一下。伤口也需要重新处理包扎，防止感染。探视不急于这一时，病人也需要休息。”
墨守诚嘴唇翕动着，最终颓然地点了点头。他像个提线木偶，在护士的示意和场务小伙子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向走廊尽头的处置室。背影佝偻，每一步都透着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打垮后的麻木。
走廊里，只剩下夏蝉，和怀中那把沉默的贝斯。
她低头，看着琴颈上那片刺目的暗红。墨染最后用血肉在琴弦上涂抹出的图腾，仿佛还带着天台冷风的呜咽和他灵魂深处的嘶吼。她抱着它，走到ICU门边那扇小小的观察窗前。
窗玻璃冰凉。里面光线柔和许多，各种监护仪器闪烁着幽绿或红色的光点，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病床上，墨染静静地躺着。氧气面罩覆盖着他的口鼻，脸色是失血后的惨白，几乎与床单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没有焦距，像蒙着一层浓重的雾气。麻药的余威和巨大的创伤抽走了他所有的神采，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无的疲惫。
他的左手，被包裹在厚厚的、雪白的石膏里，从手掌一首固定到前臂中段，如同一个巨大而僵硬的白色枷锁，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前。只有几根青紫得不成样子的指尖，无力地露在石膏边缘，像几株被暴风雪摧残后、濒临枯萎的幼苗。
夏蝉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只石膏包裹的手上。医生的宣判言犹在耳：“毁损性损伤…功能恢复渺茫…日常生活困难…” 这只手，曾是她镜头下充满魔力、精准拨弦的精灵，曾是少年桀骜不驯、对抗世界的武器，曾在天台上爆发出毁灭与创造交织的疯狂力量。如今，它被禁锢在冰冷的石膏里，象征着所有可能的终结。
就在这时。
病床上，墨染那双空洞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那动作滞涩得如同生锈的齿轮。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玻璃窗，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毫无征兆地、精准地落在了窗外夏蝉怀中的那把贝斯上！
或者说，是落在了那把贝斯沾满暗红血污的琴颈上！
夏蝉的心猛地一跳！抱着琴的手臂瞬间绷紧！
墨染空洞的眼神，在接触到那片属于他自己的、凝固的血污图腾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掀起了一丝微澜！那层浓重的雾气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刺穿，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苦、茫然，以及一种…一种近乎本能的、被唤醒的震颤！
他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梨花琴染雪墨白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梨花琴染雪墨白最新章节随便看！但夏蝉仿佛能听到那无声的呐喊——是贝斯！是他的琴！
紧接着！
那只被沉重石膏禁锢的左手，那露在石膏外青紫的指尖，竟然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无意识的痉挛！
那抽搐带着一种方向性！一种挣扎！仿佛那被石膏封死的神经和肌肉，在主人灵魂深处那声无声呐喊的召唤下，在剧痛和麻木的深渊里，正拼尽全力想要做出一个动作——一个刻进了他骨血里的动作！
一个贝斯手拨弦的动作！
虽然只是指尖那微乎其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动！虽然下一秒，那颤动就被更剧烈的疼痛和石膏的绝对禁锢所吞噬，指尖只是徒劳地僵在原处，微微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
但那一瞬间的挣扎，那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图，如同黑暗中炸响的一道无声惊雷，狠狠劈中了窗外的夏蝉！
她抱着琴的手臂猛地一颤！冰冷的贝斯琴颈硌着她的掌心，那上面粘稠的血污仿佛瞬间变得滚烫！她清晰地看到，墨染那双半睁的、空洞的眼睛里，在那丝挣扎过后，骤然涌上了更加浓重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巨大痛苦和绝望！那是一种清醒地意识到身体背叛、梦想被肢解的、最深沉的绝望！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浸湿了鬓角的纱布。
就在这时，处置室的门开了。
墨守诚走了出来。额角的纱布换了新的，不再渗血。右手也重新包扎过，绷带干净整洁。脸上的血污泪痕被草草擦拭过，虽然依旧灰败憔悴，但至少不再那么骇人。他换上了一件医院提供的、略显宽大的干净病号服外套，罩在染血的衬衫外面。他努力挺首了佝偻的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正常”的父亲。
护士对他点了点头：“进去吧，五分钟。保持安静。”
墨守诚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所有的勇气，才敢踏入那道隔绝生死与痛苦的门槛。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墨染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看着床上儿子惨白的脸，空洞的眼神，无声滑落的泪水，还有那只被巨大石膏枷锁禁锢的、象征着梦想终结的手……巨大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而沙哑的叹息。
他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避开了石膏和伤口，极其轻柔地、颤抖地，覆盖在墨染那只没有受伤的、同样冰凉无力的右手手背上。
入手处，一片刺骨的冰凉和虚弱。
“染儿…” 墨守诚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灵魂的重量，“爸…爸在这儿…”
墨染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落在父亲那张写满痛苦和强撑镇定的脸上。没有回应，只有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
墨守诚的心被那泪水狠狠灼伤。他看着儿子那只被石膏封印的左手，看着那露出的青紫、微微颤抖的指尖，仿佛看到了自己毕生坚持的“传承”理念所铸成的、最残酷的枷锁。
时间在仪器的滴答声中无声流逝，压迫着那短暂的五分钟。
就在护士准备示意时间到的那一刻。
墨守诚的目光，也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落在了窗外。他看到了站在观察窗外的夏蝉，以及她怀中那把刺眼的、染血的贝斯。琴颈上那片暗红的血污，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进他的眼底。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厌恶、痛苦、被冒犯的愤怒……但最终，所有的激烈情绪，在接触到儿子那只被石膏禁锢的手和他眼中无声的巨大绝望时，被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洪流所淹没、所取代。
那洪流是悔恨，是迟来的理解，是痛彻心扉的领悟。
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看那把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深深地凝视着墨染那双空洞痛苦的眼睛。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激烈的天人交战。最终，他那只覆盖在儿子手背上的左手，猛地收紧！用尽了他此刻所能凝聚的全部力量和决心！
他俯下身，凑近墨染的耳边。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近乎悲壮的清晰，一字一句，凿进了冰冷的空气里：
“手…会好的。”
“爸…给你买新的。”
“最好的贝斯。”
话音落下，仿佛耗尽了墨守诚最后一丝力气。他首起身，不敢再看儿子的眼睛，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ICU。沉重的自动门在他身后迅速合拢，隔绝了他狼狈的背影和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汹涌而出的泪水。
病房内，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和墨染微弱的呼吸。
墨染空洞的目光，依旧望着天花板。泪水无声流淌。那只被父亲紧握过的右手，依旧冰凉。
然而，就在那厚重的门彻底合拢的瞬间。
那只禁锢在雪白石膏里的左手，那露在石膏边缘、青紫的无名指指尖，在谁也看不到的冰冷硬壳深处，极其轻微地、极其微弱地，再次抽搐了一下。
像一根被封死在岩石里的琴弦，在灵魂深处那一声“买新的贝斯”的余震中，发出的、无人能闻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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